村里的那棵榆树

      一天,我站在家门廊中间,不自觉地往左前方向看,心冷不丁地咯噔一下,大概直线距离三栋房的地方,十年前邻居叔叔婶婶居住的家,腾空升起一棵峻拔周圆的树,从远处看,这树超级像一个超级大的馒头。虽然不到饭点,我也不饿,太阳穴部位竟浮现出锅盖的形状,大锅盖,上世纪柴火时代的大锅盖,跟这个树冠超级登对。

      原以为是棵柳树。我对柳树有着其余树木羡慕不来的独爱。无论是垂柳、白柳,还是绦柳,每逢看到,就觉着有一根线将柳与心牵连了一般。其余树木丝毫没有这样的感应,它们对我爱答不理、不咸不淡的,开始我以为是自己素人身份的缘故。据后来多年的观察,发觉是我的心量太小。即便我是一个大人物,也不一定能换取这些树的点滴青睐,它们就长在那里,不吃谁,不喝谁,管ta是谁!很多事都是无聊人闲的胡思乱想、自怨自艾。

      不承想,母亲说,这是一棵榆树,自己长出来的,没人管,就是说,没有人撒种子,没人植树苗,也没人浇水施肥,村里,也可能是村外,某一棵母体任意落下的一粒榆钱,被风胡乱折腾,不知跑了多少里,在空中折了多少回合,终于落在地上,也不知道又翻滚了多少次,就有那么一下,它找机会抓住几粒土,拼尽全力扎进去,把自己藏了起来。熬到来年春天,一股脑地见风长,遇雨长,大旱时节,死命往阴暗的大地深处蔓延,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一骑绝尘,居然长成现如今越过房顶凌空出世的模样。

      母亲说,这棵树下面还有很多树,都长得喜人。两棵大枣树,好多小枣树、榆树、槐树都在这颗榆树的下面,郁郁葱葱。往年的秋天,要蹬梯子上到房顶打枣、摘枣,这几年,房子塌了,树的长势更好,每年枣子累累,用一根长竹竿就能打下来。每到槐树开花季节,从胡同里穿过,都有甜甜的香味。摘一朵槐花吮吸,舌尖甜到舌根;摘一盆槐花,和面,熟透吃到嘴里,清香停足一年,直到第二年。小时候春天,除白菜萝卜外,几乎没菜吃,上天应时派来榆钱、槐花、苜蓿以缓解馋嘴。上天给每一条死路都在不显眼处留了一个小窟窿。记得有年秋天,奶奶想喝菠菜汤,母亲到处找,终于在一家菜园子里看到几颗别人家留做种子的菠菜,母亲跟人一说,那家人非常爽快,揪了几把菠菜叶子给母亲。不过,我还是更喜欢黄昏时刻从胡同里散步,尽管白天村里也没有喧嚣,但夜幕降落时,捎带空气中浮尘下落,槐花香甜尤甚,径直扑入口鼻。


      这两年,母亲的腿脚越发迈不开,已是走不出胡同,家里院子太小,加上新修,囿于院子的母亲看到的景色非常有限。三颗南瓜秧铺满小小的院落,绿叶苍翠宽大,小蒲扇般,不结一个瓜蒂。若是先前,母亲早就拔掉瓜秧了,但现如今,就这么长着,母亲喜欢看绿色。

      去年五一回家时,我在院子靠墙根处埋下几粒夜来香种子,秋季开花时,姐姐说,晚上睡前,母亲闻着花香,特别开心。

      现在的年轻人送礼物花里胡哨,大红特色筷子、冰箱贴、泡泡球,就图一个与众不同。我们这一辈人,重实用,送吃的、用的,再超脱些,送书、送花。如今不吃春花,老人家还是喜欢看春天的杏花、榆钱、嫩柳枝,喜欢闻五月的槐花香,喜欢中秋的大红枣,喜欢冬季雪花簌簌落在树枝上,再重重地砸下,下方的树枝陡然垂落,旋即倔强地挺住。母亲喜欢树木的四季更替。


      这棵榆树高高大大,所有的头发都长在脖颈处尽意舒展开来,它下面的枣树、槐树,参差不齐,彼此交错,团结祥和,都是自然生出,自然成长,一派盎然生机、欣欣向荣。

      很多大树下,草不旺,树不长,卧塌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唯独这棵榆树,不像杨树,浑身是眼。榆树没有一只心眼,榆木疙瘩埋头苦干,奋力向上,满身斑驳,活出,甚至超出自己期望的模样。它往上长,往上空寻求资源,不占用下面的空间;它往下伸,不与树争,暗暗使劲往深处扎根,长度和深度可达几十米甚至上百米,这才有能力发展自己,也为那些后来的小树籽挣得活命的机会。它始终都是默默无闻,有时大风狠狠地攻击,为凝聚力量,才难得地发出沙沙的抵抗声,随后大风报复性展开更猛烈的攻击。

      不长眼的人,与不长眼的榆树一样辛劳,不待扬鞭自奋蹄,坎坷活命,没心眼的人单纯地度过一生,始终保持对工作的激情,对生活的热爱,对亲人的温度,对社会的笃诚,对人性的向善。

      唯有此,山穷水尽的指向,才能成为峰回路转。

      总有一天,我与家乡的那棵榆树疙瘩,终将在宇宙的某处相遇,我俩化作一体,再也分不出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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