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就发现,什么东西都有个期限。
我低着头看着手里拿的吐司,透明的包装袋上印着大大小小字,里面的吐司长了绿毛,像一个皱巴巴的怪物。封口压边上写着去年的某个日期,很显然,它已经超过了自己的期限,变成了另一个模样,在接下来的几分钟,会被我扔进黑色的塑料袋,和那堆晚饭吃的外卖盒子一起,然后统统丢进楼下的垃圾车里,成为名副其实的垃圾。如果是三天前,我会这么做,但是现在,我打开了那包从床底下掏出来的吐司,尘封的气流涌了出来,伴随着从床底下爬出来的像是沉淀了一千年的灰尘,把我的脸笼住了,那股被压抑的味道其实没有多臭,闻上去有点茉莉花茶久置的味道。
但是,我感觉我要死了。
我坐在被烟头烫了无数破洞的地毯上,看着那个床板下一个拳头大的缝隙,我不知道这张床在这里放了多少年了,也不知道这个吐司是不是去年不小心从床头漏洞里掉进去的了,还是我搬进来之前它就在那了,一直安静地躺着。在无数个夜晚听着我的呼噜,听着我的自言自语,听着我抱怨着这个世界又巴结着这个世界,听着我干翻了某个姑娘然后说着令我自己都恶心的甜言蜜语。
我是在找我的钥匙,一个车头灯被缠了四层透明胶布的电动车钥匙,它不在床底下,那辆车可能也已经死了,锁孔可能早就被什么水泥抹住了,什么都插不进去,什么插进去都会断,等着半夜的那台垃圾车带它回家,进入刀片环绕的碎壁机,把灵魂和叹息都挤成粉末。
三天前的电动车却像一头野驴,什么时候我坐上去,它都会咆哮,把我从一个地方带到另一个地方。傍晚我被叫到老板办公室后,它就哑了火,甚至踹不出一个屁来,我知道可能是我的错,那天它的背上驮了我在公司几年来几乎所有的东西,电话机,插排,文件夹,键盘,烟盒,黄色光碟,打火机和纸巾。我应该提前知道,它要被累死了,它的期限到了。
人的悲伤总是弱不经风,如果没人扶,就会倒下像一个铸铁的井盖一样嵌在地里。我拨通了她的电话,她说她要结婚了,那声音好像还带着风,跨着电磁波从听筒里传过来。我很难想象她在我的床上滚来滚去,却要跟别人生什么孩子,我骂她婊子,她说炮友而已,她也要有自己的人生。但是我感觉我的东西被抢了,像那台丢了钥匙的电动车,它可能也在深夜偷偷跟什么自行车,摩托车,汽车生着孩子。
我抽了一盒烟,因为其中一根被我踩断了,我抽了十九根就把她忘掉了,所有的烟头我都没有掐灭,它们在不规则图形的红色地毯上把身上最后一点光和热传递了,但是都没烧起来。我恨那个卖羊毛地毯的胖子,他拿着打火机烧着自己从地毯上拽出来的毛,一秒钟不到就能烧到手指头,但是我放了十九个烟头,都没烧起来,只留下了一堆斑驳的洞,像是一些嘲讽的眼睛,露着破洞的瓷砖盯着我,就只是盯着我,我知道它的期限大概也到了。
这种情况下我的手机是不会关机的,就放在床头的枕头上,手机游戏里的角色像个傻子一样站在虚拟的世界里左右晃动,它在看什么,它要做什么,我不知道,好像我控制不了,好像我被什么控制着。手机变得越来越烫,枕头上的油腻好像融化了,顺着暗灰色的床单往下流,就要淌到我的脚边,电话响了,游戏的画面弹了出来,它的期限到了。
我爸说我妈把菜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我抖都没抖,我想挂了电话,但是我爸那焦躁的声音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自从我妈死后他就总是看到我妈临死的样子,在医院里没人愿意搭理他,他孤独的就只剩一身骨头了。我安慰着他说,我妈那是急了,你别怕,闭上眼再睁开,试试。他高兴地挂了电话,仿佛就真的没了,什么都没了,我妈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嘶吼着这个世界样子,好像她越大声死的越快,整个医院走廊里阴沉到天花板都在下着暴雨的样子,所有的墙边踢脚板都在长着蘑菇,都没了,于是我也试了试。
我闭了很久,睁开眼后,伴随着一股劣质线团的糊味,什么都没变,我希望谁能来骗骗我。
我看着天花板的吊扇,它可能在我进门的时候就已经被我拧开了,缓慢地转动着,甚至比地球的自转都慢,一点声音都没有,一点也没有。我从来没有这么看过它,他好像丢失了存在,也好像已经存在了几千年,三块扇叶交替着重叠,把阴影都甩到了看不见的世界里。这个吊扇我好像没见过,就突然从天花板上冒了出来,顶着圆盘的脑壳往下探着头,看着左右翻身的我,看着无助又丧失生而为人的我。
它陌生得像她的脸。她从电话里告诉我那个男人的样子,说了他的鼻梁,他的眼眶和颧骨,他的发型,他的房子和车。妈的,他像是我看过电影中的巨人一样高大,双脚深陷在土地里,伸起胳膊能够触到太阳,也许他不知道太阳有毒,会烧死一切,把他的手指甲烧进肉里,让他发出痛苦的哀嚎,这很好。但是我不记得她的样子,男人清晰地像我手背上的痣,她却只是一坨会行走的肉,出现在我生命的屋子里,吊扇底下,绿毛吐司的上面,那张床,仅此而已,好像也到了什么期限。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从天黑到天黑,我怀疑我没睡,看了手机我才知道三天过去了。我拿着那个过了期限的吐司走到了26楼的窗口,打开窗子后,黑夜的风就开始往里灌,我从没感受过这么凉又这么有力的风,像是17度的空调对着我的脸,把我的牙齿都吹到了喉咙里,我干呕着,也分不清是因为绿毛吐司,26楼的风,还是看不见尽头的黑夜了。
只是干呕着。
我把吐司丢了出去。
刚刚离开金属的窗沿,它就不见了。我像是丢出去了一个埋满泥土的古玩,我探出头去,我就算探出身子,它也彻底没有了,我丢了一个宝贝,心里开始失落起来,就像是谁抢走了我根本没有注意过长相的她。
我拎起地上的地毯,费力地扣着那些破洞把它卷了起来,我为什么要听她的买一块如此愚蠢的地毯,让我从地上挪到窗口都要喘上半辈子的气,我应该让她踩在原本破旧的地砖上,从床边走到卫生间,冲完那个不属于我的身子,再带着稀稀拉拉的水渍走回来,像个拖把一样可以擦干净那些可怜的地砖。我把地毯丢了出去,它立马卷曲着张开了身子,那些洞给了它回升的阻力,像是一只被烟头烫穿孔的鸟,发出着风的惨叫。
我看着地毯落了地,26楼很高,地毯慢慢变成了一粒黑芝麻,砸在地上的时候,我探着头看了好久,并且竖起耳朵听着,我希望它能砸到什么,会有谁来骂我,拎着铁棍踹开我的门,告诉我我的地毯砸死了他家的狗,或者那一声落地吓到了他家正准备考试的孩子,再或者我的地毯飞进了他的卧室里,闷死了他的老婆,他还会笑着请我喝上一杯。
什么也没有。
我缩回了头,我喝的风够多了。
尽管床我抬不起来,但是扔掉了这两样东西我心里好受多了。我转过了身子,看着我的小屋,现在吊扇好像不动了,但是我不能确定,我站到了床上,伸手扶着它,我可以确定它没动了,或者是地球不动了。
我坐在床头上,捡起了那根断烟点上了,现在我也不用在意烟头会不会把地毯烫出个根本烧不起来的洞了。
我突然就觉得,世界挺美好的。
因为我丢了那些过了期限的垃圾,于是什么也没变,我的担心好像都变得多余了,那块绿毛的吐司也真该尝一尝,也许味道比棉花糖还要好吃。
我愣了一会,想不起来我为什么要去找钥匙了。
医院的电话又来了。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我头疼的父亲了,倒不如让他一起去死吧。
“你还没过来吗?”
“什么?”
“你爸过去了。”
“去哪了?”
“死了。”对面顿了一下,“刚才不是说了,快来吧。”
我挂了电话,看着手机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图标和字,感觉很奇怪,好像是手机的父亲到了什么期限,我用力把它甩出了窗外。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我的父亲在河边拿着小石头,蹲下来摸着我的肩膀,告诉我让它横着飞向河面,石头会像只小兔子一样的跳得很远。妈的,我该横着把手机扔出去的,我该横着的,也许它也会跳的很远,打破那些期限,一直跳到月球上。
我的父亲好像是死了,我没法确认了,因为我的手机已经飞走了,这让我很安心。
并且我也不知道她的婚礼是不是应该结束了,在酒店里的饭桌上所有人都瞪着不认识的其他人,想着那些陌生的筷子上所夹杂的口水,还要努力往嘴里夹着那些烘烤的鸡,淹死的鱼和炸透的骨头。举起手里的杯子去敬一个巨人和一个婊子能够白头偕老,永结同心。或许她的婚礼已经结束了,那个男人正在那个铺满红色床单的床上数着今天的份子钱,而她正在卫生间里为创造一个新的生命做准备,这多么令人兴奋。
只是,那张床下也许也有一个超过期限的吐司,正在长着绿毛,并倾听着数钱的声音,吊扇转动的声音,和创造生命的声音,这多么令人恶心。
那根断烟马上就要燃尽了,它的期限也到了。
我走回了窗口,弹出了那根烟头,火光出去没有一秒就看不见了。
总感觉,我的期限,也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