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细解新诠(徐爱录篇)

初识阳明先生始于18年前,缘于“阳明格竹”这个历史小故事。

据说阳明先生年少时为了验证朱熹的“格物致知”学说,曾格了七天七夜的竹子,希望格出圣人之理,最后却无功而返、大病一场。不同于许多励志故事或心灵鸡汤通常以圆满大结局收尾,这个故事戛然而止,只告诉了我们一次失败的尝试,那结局如何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呢?这引起了我的兴趣。

后来了解到,阳明先生不仅创立了“阳明心学”、提出了“知行合一”,成为一名大思想家,而且牵头平定了宁王叛乱、剿清了东南匪患、安抚了西南边陲,多次挽狂澜于既倒,立下显赫事功,成为无数人心中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的圣人典范。

但是,长期以来,阳明先生对我而言只是一位来自遥远年代的伟大人物而已,阳明心学对我而言也只是一个哲学名词而已,只是浅尝辄止、一知半解。

在这18年里,我从学校步入社会、从独身走进家庭,求学、上班、结婚、生子、娱乐,辗转五地,一步一步经历人生的固定程序和套路,在不断的磨砺、敲打、安慰中悄然成长,在“三教九流”的知识海洋中苦苦求索、反复横跳,也曾感到彷徨无助、怀疑困惑,常感命运无常、造化弄人,但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心中的灯塔。

直到2020年,经过互联网中其他人的转述,我才再次有机会重新审视阳明心学的内涵和真义。随后,我尝试去读原文、悟原理,并默默将其与自身经历和其他曾经读过的书籍融合参照、比对验证,逐渐领略到阳明心学的妙处,感觉朦胧之间似乎有所醒悟。这种感受,正如阳明先生弟子徐爱所述:“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

尽管如今时代信息畅通、资讯发达,网络上、书店里评论、解读阳明心学的书籍、文章和散记更是汗牛充栋、不可胜数,但以我有限的认知,发现其中有许多误解错漏和以讹传讹之处,甚至还有大量投机取巧、滥竽充数的混迹其中,扰乱了读者更加深入、更加完整理解阳明心学的进程。因此,我尝试将自己的心得体会记录下来,既是与大家交流分享,同时也是自己不断温习、不断精进的过程。

诚然,我们这类人属于阳明先生所指的“初学立心之始”,只有立志“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不断“困知勉行”,才能始终行进在正确的道路上,逐渐靠近真理的彼岸。

朝闻道,夕死可矣!与大家共勉。

 





(《传习录》是阳明先生的门人弟子对其语录和信件进行整理编撰而成,分为上、中、下三卷。本篇内容取自上卷中的“徐爱录”)

 

引言

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为正,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爱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综,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处困养静,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爱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馨欬,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而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门人徐爱书。

今译:

阳明先生对于《大学》中“格物”等学说,全部以旧本为正,也就是先儒(指:朱熹与程颢、程颐兄弟)所认为的“误本”。我刚听闻感到惊诧,继而产生怀疑,随后殚精竭虑、交叉比对,这才知道先生的学说就像水的寒冷、火的炙热,就算百世之后圣人再次出现也不会对其感到疑惑。先生天生聪明睿智,却是平和快乐、坦率平易、不修边幅。人们见他少年时豪迈不羁,又曾经醉心于诗词章赋、出入于佛家和道家之学,猛然听到他的学说,都以为是标新立异,便轻视而不加以思考探究。殊不知,先生谪居蛮夷之地(今贵州修文县龙场镇)三年,在困境中修身养性,“惟精惟一”的功夫已是超凡入圣,可归入“大中至正”的纯粹境界了。我日夜在先生门下接受教诲,发现先生的学说,接触它好像容易,仰望后才发现愈发高远;看上去好像粗放,探究后才发现愈发精细;靠拢它好像很近,推行后才发现获益无穷。十多年来,我不敢说已经摸到了它的边。世间的君子,有的与先生只是一面之交,有的从来没有听过他的教导,有的先入为主地怀有轻视、激愤之心,而想要短时间通过道听途说仓促地臆想揣度,这样怎么能得到它的要义呢?随从求学的人,听闻先生的教诲,经常是只得其一而不得其二、只得其表而不得其质。因此,我将平日听到先生教诲的言论记录下来,私下向同志学友展示,共同考订并加以修正,希望不辜负先生的教诲。门人徐爱书。

解读:

徐爱是阳明先生最早的入室弟子之一,传闻也是阳明先生的妹夫。阳明先生曾言“徐生之温恭……皆我所不逮”,评价十分之高。但天妒英才,徐爱于三十一岁因病早逝,颇似孔子弟子颜回的悲剧宿命,让人不胜唏嘘。据记载,阳明先生在收到徐爱的死讯后,哭恸:“天丧我!天丧我!”足见徐爱在阳明先生心中地位之高。

在这篇引言中,徐爱开宗明义,阐述了留下这篇记录的初衷和来由,回忆了自己对阳明先生学说从一开始的不理解,到逐步接受,最终坚信不疑的心路历程,对阳明先生“惟精惟一”功夫予以“超入圣域”、“大中至正”等至高评价,并自谦谓“未能窥其藩篱”。读者可从这段文字中对阳明先生的学说产生初步的印象,引发一探究竟的兴趣,为深入学习阳明先生的学说奠定基础。

 

001

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新’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今译:

徐爱问:“‘在亲民’,朱子(指:朱熹)认为应当是‘新民’,后面章节‘作新民’的内容,似乎也有凭据。而先生认为应当遵从旧本作‘亲民’,是否也有依据呢?”

先生答:“‘作新民’中的‘新’,是指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中的‘新’字不同,这怎么能作为依据呢?‘作’字和‘亲’字是相对的,但它表示的并非‘新’字的含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内容处,都没有对‘新’字进行阐发。比如‘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意为:使君子尊重贤人、厚爱亲人,使百姓享受快乐、得到利益)’、‘如保赤子(意为:保护百姓就像保护婴孩一样)’、‘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意为:喜欢百姓所喜欢的,厌恶百姓所厌恶的,这就可以说是百姓的父母)’之类的,都是‘亲’字的含义。‘亲民’就是孟子说的‘亲亲仁民(意为:对亲人亲,对百姓仁)’,亲就是仁。由于百姓不能相亲相爱,舜任命契为司徒,‘敬敷五教(意为:传播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的教义)’,于是百姓才能相亲相爱。《尧典》中的‘克明峻德(意为:能够彰显崇高品德)’,便是‘明明德(意为:彰显光明的品德)’;从‘以亲九族(意为:用来感化九族)’到‘平章(意为:辨明)’、‘协和(意为:调和)’,就是‘亲民’,就是‘明明德于天下’。又比如孔子说的‘修己以安百姓(意为:修养自身用来使百姓安定)’,其中的‘修己’就是‘明明德’,‘安百姓’就是‘亲民’。说‘亲民’,就兼有教导养育的意思;,说‘新民’,意思就有所偏离。”

解读:

阳明先生先是有理有据否定了朱熹用“新民”替换“在亲民”的观点,体现了不迷信权威、不盲从先贤的鲜明特点;继而旁征博引、条分缕析地阐述了“亲民”的丰富内涵,显示出一种出众的才能,即将卷帙浩繁的典籍有机联系到一起,并从中准确抓取本质的功夫。事实上,在《传习录》后面篇章的阅读以及“阳明心学”整个体系的不断构建中,读者会经常领略到阳明先生的这两个特征。

从“亲民”的含义可以体悟儒家在伦理道德方面的基本原则,从“推己及人”、“反求诸己”的自察内省,到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的和谐关系,再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政治愿景,无不闪耀着东方式人道主义的光辉,且形成了层层递进、明体达用的严密逻辑链条。


002

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与先生之说相戾。”

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也。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今译:

徐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意为:知道至善的目标后就能够安定)’,朱熹认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好像与先生的学说不一样。”

先生答:“在事事物物上追求至善,是属于‘义外(语出《孟子 告子上》,大意为:相对于心而言的外在)’。至善是心的本体,只要彰显崇高的品德到‘至精至一’的境界就是,然而它也从未脱离事物,朱熹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正是这个意思。”

解读:

通过反驳“事事物物皆有定理”这个说法,阳明先生提出至善是心之本体而无需外求的观点,为下一段正式提出“心即理”作了铺垫。

读者初涉此节,可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颇有佛家“明心见性”和道家“清心寡欲”的意思。事实上,就终极目标而言,儒家的“至善”、佛家的“涅槃”、道家的“无为”是相通的、一体的,只是儒道释三家的修行路径不一样。与佛道两家“出世”的“虚空寂灭”不同,作为儒家学说的阳明心学非常“入世”,倡导“事上磨炼”。原文中“然亦未尝离却事物”之句非常关键,它将心与物、内与外有机统一到了一起,体现着阳明心学完整、独特的世界观。


003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清定省之类,有许多节目,不知亦须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清,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去求个清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今译:

徐爱问:“只从心上追求至善,恐怕不能穷尽天下的事理。”

先生答:“心就是理。天下有心以外的事物、心以外的道理吗?”

徐爱说:“比如对父母的孝顺、对君主的忠诚、对朋友的信义、对民众的仁爱,其中有许多道理,恐怕不能不加以考察。”

先生感叹:“这种说法误导大家太久了,如何能用一句话让大家醒悟!现在姑且针对你的问题说说。比如侍奉父母,难道要在父母身上追求孝的道理?侍奉君主,难道要在君主的身上追求忠的道理?结交朋友、管理民众,难道在朋友身上、民众身上去追求信和仁的道理?都只是在这片心而已。心就是理。如果这片心没有被私欲遮蔽,就是天理,不需要在外面添加一分。用这片纯是天理的心,表现在侍奉父母就是孝,表现在侍奉君主就是忠,表现在结交朋友、管理民众上就是信和仁。只需要在这片心上去除人欲、保存天理上用功就可以。”

徐爱说:“听先生这样说,我已经感觉有省悟的地方了。但是旧学说在胸中纠缠,还有不能超脱的地方。比如侍奉父母的事,其中温清定省(语出《礼记 曲礼上》,意为:冬天要使父母温暖,夏天要使父母清凉;傍晚要为父母铺好床,早晨要向父母请安)之类,有许多细节,不知道是否也需要讲求?”

先生答:“怎么不讲求呢?只是要有个头绪,只需要在去除人欲、保存天理上面讲求。比如冬天使父母温暖,只需要尽到这片孝心,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人欲夹杂在里面;夏天使父母清凉,也只需要尽到这片孝心,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人欲夹杂在里面。这片心如果没有私欲,纯粹是天理,是真正孝顺亲人的心,冬天自然会考虑到父母的寒冷,自然会去实施使父母温暖的行动;夏天自然会考虑到父母的炎热,自然会去实施使父母清凉的行动。这都是那真正孝顺的心发出来的条件。也就是说,必须有这份真正孝顺的心,然后才有这个条件发出来。用树木打比方,这真正孝顺的心就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必须先有根,然后才有枝叶。而不是先寻找枝叶,然后才去种根。《礼记》说:‘孝子有深爱,必然有亲和的气质;有亲和的气质,必然有愉悦的面色;有愉悦的面色,必然有温婉的容貌。’所以,必须要有深爱做根,后面都是自然而然。”

解读:

“心即理也。”阳明先生此处终于抛出了其核心观点之一。事实上,这个提法目前考证到的最早出处,来自禅宗典籍《大乘开心显性顿悟真宗论》,后由南宋陆象山予以阐发,经阳明先生进一步继承和深化。按阳明先生的论述,我们每个人的心与天理一体同源,只是由于私欲的遮蔽,而不见其本来面目。

心是本体、是树木的根源,而仁、义、忠、信等是其发出的条件、是树木的枝叶。领悟了这一层,自然明白,修行用功,只需要在本心上去除私欲、保存天理即可。如果不在心上用功,只在外面的繁文缛节、程序条目上苦苦求索,无疑是舍本逐末、缘木求鱼,除了助长形式主义、自欺欺人和表演型人格以外,别无它用。只要此心存乎天理,行为自然能够合情、合理。


004

郑朝朔问:“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便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试说几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亲,如何而为温清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须求个是当,方是至善。所以有学问思辨之功。”

先生曰:“若只是温清之节、奉养之宜,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用得甚学问思辨?惟于温清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奉养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此则非有学问思辨之功,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缪。所以虽在圣人,犹加‘精一’之训。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清奉养的仪节是当,亦可谓之至善矣。”

爱于是日又有省。

今译:

郑朝朔问:“至善也有必须要从事物上求得的吗?”

先生答:“至善只需要这片心保存天理到极致就行,怎么在事物上求得呢?试说几件看看。”

郑朝朔说:“比如侍奉亲人,怎样实施‘温清’的细节,怎样能恰当地奉养,应该要求个妥当的方法,才是至善。所以需要学问思辨的功夫。”

先生答:“如果只是‘温清’的细节、奉养的适当,一两天就可以讲完了,哪里用得着学问思辨?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在‘温清’时,只要这片心保存纯粹的天理到极致就行;奉养时,也是只要这片心保存纯粹的天理到极致就行,而这些如果没有学问思辨的功夫,就难免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所以,即使是圣人,也要施加‘精一’的训示。如果只是在那些礼仪细节上追求妥当就可以称作至善的话,那如今那些演员,扮演许多妥当的‘温清’奉养的礼仪细节,也可以称作至善了。”

徐爱当天又有省悟。

解读:

此段是上一段的延伸,是方法论。阳明先生认为,追求至善只需要在心体上保存天理即可,而在心体上保存天理又离不开学问思辨的功夫,否则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换句话说,“此心纯乎天理”是目标,“学问思辨”是手段和路径。


005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惟贤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

先生曰:“试举看。”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甚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甚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得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摩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得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今译:

徐爱因为没有领会先生“知行合一”的训导,与宗贤(黄绾)、惟贤(顾应祥)来回辩论,不能判定,于是来问先生。

先生说:“试着举例来看。”

徐爱说:“现在人们都知道要孝顺父母、恭敬兄长,却不能孝顺父母、恭敬兄长,这说明知与行分明是两件事。”

先生说:“这是已经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来面目了。从来没有知而不行的人,知而不行,只是不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恢复那个本来面目,不是让你这样停留在浅层就行了。所以《大学》指出各真正的知行给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意为:就像喜欢美色一样,像讨厌恶臭一样)’。看见美色属于知,喜欢美色属于行,只是看见美色时已经自己喜欢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喜欢;闻到恶臭属于知,讨厌恶臭属于行,只是闻到那恶臭时已经自己讨厌了,不是闻了后又另外立个心去讨厌。就像鼻塞的人虽然见到前面有恶臭,鼻子没有闻到,便不是很讨厌,也只是不知道臭而已。就像说某人知道孝顺、某人知道恭敬,必然是这个人已经有了孝顺和恭敬的行为,才可以说他知道孝顺、知道恭敬。难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顺和恭敬的话,就可以称为知道孝顺和恭敬吗?又比如知道疼痛,必然已经自己感觉痛了,才知道疼痛;知道寒冷,必然已经自己感觉寒冷了;知道饥饿,必然已经自己感觉饥饿了。知和行怎么分得开呢?这便是知行的本来面目,没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须是要这样,才可说他知;不然,只是不曾知。这是多么紧切着实的工夫!现在苦苦一定要把知行分做两个,是什么意思?我要说成一个,又是什么意思?如果不知道立言的宗旨,只说一个、两个,又有什么用?”

徐爱说:“古人说知和行是两个,也是要人知晓其中的分别,一边做知的功夫,一边做行的功夫,这样功夫才有效果。”

先生说:“这却是丢失了古人的宗旨。我曾经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的开始,行是知的落成。如果领会到的时候,知说一个知,已经自有行在其中;只说一个行,已经自有知在其中。古人之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只是因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地任意去做,完全不去思考、反省和观察,只是乱说乱做,所以必须给他说个知,他才能行得对;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地空想,完全不肯着实沉下身来行动,只是揣摩猜测,所以必须给他说个行,他才能知得真。这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法,如果能识别这其中含义,一句话就够了。今天的人却把知行分作两件事去做,以为必须先知了然后才能行,我如今先去讲习讨论做知得工夫,等到知得真切了,才去做行的工夫,于是终身不行,导致终身不知。这不是小病痛,它到来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今天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症下药,又不是凭空杜撰,知行的本来面目就是这样。现在如果知道宗旨,即使说两个也不妨碍,其实只是一个;如果没有领会宗旨,就算说一个,又对事情有什么帮助呢?只是闲着吹牛而已。”

解读:

这一段非常重要,需要逐字逐句咀嚼消化。阳明先生在这里阐述了他的首创论点,也是本书抛出的第二个核心论点——知行合一。鉴于“知行合一”这个词被引用甚多,在各类报刊、文章、演讲随处可见,但多数是望文生义、不求甚解,这里有必要先厘清三个基本的概念。

第一,阳明先生所指的“知”到底是什么?

在后面一段中,阳明先生对“知”的概念做了表述,即“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不过对我们来说还是太过抽象。

结合上面这段文字,其实阳明先生所指的“知”,应该是指现实世界经由人的感官处理后通过某种模式投射在内心(按现代科学论,说是大脑也无妨),也就是阳明先生说的“见好色属知”“闻恶臭属知”“知孝知弟”“知寒知饥”。

另外,请注意,除了“心”以外,对现实世界是否本来存在、以什么形式存在这个问题,阳明心学不去作猜测和假设,我们所能感知的只有那个“投射”。

第二,阳明先生所指的“行”到底是什么?

按阳明先生的论述,“好好色”“恶恶臭”“必已自痛了”“必已自寒了”“必已自饥了”之类,都属于“行”。也就是说,我们对美色的喜欢、对恶臭的讨厌,以及寒冷、饥饿、疼痛等感觉,在阳明心学里面都统归于“行”的范畴,而按照现代心理学的解释,它们或可被称为“动机”。

所以,与许多人望文生义所理解的不同,“知行合一”中的“行”,不单单指人发生的具体行为,它还包括行为背后的“动机”。

只有理解了阳明心学中“知”和“行”的准确涵义,才能更好体悟“知行合一”的真义。用现代语言通俗地解释,就是:当现实世界以某种模式投射到我们内心时,自然而然产生相应动机及行为。这是完整的闭环,缺一不可,否则不能称为“真知”“真行”。

其实,“知行合一”的理论,不仅适用于伦理道德层面,它也可指导工作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比如,你看梅西踢球,技巧如此高超、动作如此丝滑,让人赏心悦目,但也无非是带球、传球、过人、射门等几项基本操作而已,很多足球爱好者都会,但能说梅西的“知”与这些足球爱好者的“知”是一样的吗?不能,因为梅西的“知”与他在无数次赛场与练习场上的“行”是一体的,那只是梅西的“知”,不是其他任何人的“知”。

又比如,很多“学渣”,总感觉翻开书全会、闭上书全废,一到考试就现了原形。为什么?因为“学渣”在日常学习中以为已经掌握的“知”,像浮云和流星一样在大脑中一闪而过、投射不深、没有留痕,所以并非“真知”。

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书籍和理论强调要“反复练习”“刻意练习”,要养成“肌肉记忆”,因为只有通过不断琢磨、练习、实践所造成的的“行”,才能巩固、提升、完善我们内心的“知”,方可称为“真知”。正如阳明先生所说,知行不合一“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倡导“知行合一”正是针砭时弊、对症下药之举。

第三,阳明先生所指的“私意”(“私欲”)到底是什么?

根据上下文,“私欲”和“私意”应该是同一意思,下面统一用“私意”陈述。

阳明先生认为,徐爱所举的“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是由于“私意”隔断,并非知行的本体。那么这里的“私意”指的是什么呢?按我的理解,应该是“知”与“行”的扭曲错配。

按“知行合一”的理论,某个“知”必然有对应的“行”,但出于某种曲意逢迎、自私自利的目的,我们有时会掩饰一个“行”去迎合想达成的“知”,或者矫造一个“知”来假装能够落实的“行”。

所谓掩饰一个“行”去迎合想达成的“知”,正如阳明先生所指出,当一个人说自己“知孝”“知弟”时,但却未能表现出相应的动机和行为,那就是假的,不能称作真正的“知孝”“知弟”。一些人为了沽名钓誉,假装实施某种善行以图瞒天过海,终究是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

所谓矫造一个“知”来假扮能够落实的“行”,就类似上文提到的“学渣”,自欺欺人地认为对知识技能已经掌握了,其实并没有,并非“真知”。短视频、碎片化时代,很多人花费大量时间上网搜索和浏览各种教学课程,进行炫耀式、打卡式的学习,妄图一夜速成,他们真的掌握了吗?我看未必,除了在朋友圈表演一下自己的勤奋,没有任何用处。

因此,阳明先生说《大学》指了个“真知行”给众人看,就是“如好好色、如恶恶臭”,为什么要举这个例子?因为“好好色”“恶恶臭”完全是人的本能反应,是很难矫造和掩饰的。如果我们对美德、知识和技能的掌握,就像“好好色”“恶恶臭”一样深深嵌入我们的本能,那才可以称作“真知行”。

厘清“知”“行”“私意”这三个概念,基本上对“知行合一”的真义就掌握了一大半。需要特别注意的是,阳明先生所说的“知行合一”,只是在陈述事实,并未带价值判断。严格来说,每个人生来都是“知行合一”的,你的“知”一定会有对应的“行”。所以,当你在网上看到那种心灵鸡汤,类似要教人怎样做到“知行合一”的,立刻就可以拆穿它,不是骗钱搏名,就是假文艺。

至于涉及“价值判断”的内容,将会在后面关于“致良知”的部分阐述。


006

爱问:“昨闻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觉功夫有用力处。但与朱子格物之训,思之终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爱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论语》之‘博约’、《孟子》之‘尽心知性’,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

先生曰:“‘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旧闻、不求是当?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爱问:“‘尽心知性’,何以为‘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者,心有未尽也。‘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已与天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贤之别。至于夭寿不贰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见得穷通寿夭有个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动心。‘事天’虽与天为二,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个困勉的意在。今却倒做了,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

爱曰:“昨闻先生之教,亦影影见得功夫须是如此。今闻此说,益无可疑。爱昨晚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

今译:

徐爱问:“昨天听闻先生关于‘止至善(意为:到达最高的境界)’,已经感觉功夫有着力的地方了。但是思考再三,感觉始终与朱子(朱熹)关于格物的训导不能契合”。

先生说:“格物是为达成至高境界所做的功夫。既然已经知晓至高境界,就应该知晓格物。”

徐爱说:“昨天以先生的教导来推理,关于格物的学说已见到个大概。但是朱子(朱熹)的训导,在《尚书》中‘精一’、《论语》中的‘博约’、《孟子》中的‘尽心知性’,都有证据印证,因此不能释怀。”

先生说:“‘子夏(孔子弟子)坚定地相信圣人,曾子(孔子弟子)则从自身上找原因’。坚信当然不错,但是不如从自身上找原因来得真切。现在既然你心中还没有领悟,怎么可以拘泥于旧闻、不追求恰当的解释呢?就像朱子(朱熹)也尊重和相信程子(程颢、程颐),但在他心中没有领悟的地方,又何曾盲目跟从呢?‘精一’、‘博约’、‘尽心’,本来就与我的学说吻合,只是你没有仔细思考。朱子(朱熹)关于格物的训导,未免牵强附会,并非其本来宗旨。精是一的功夫,博是约的功夫。你既然明白知行合一的学说,这个也只需一句话就讲明白了。‘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的事情;‘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的事情;‘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的事情。朱子(朱熹)错误地教导格物,只因为把意思看颠倒了,以‘尽心知性’这个格物的终极层次,让初学者去做‘生知安行’的事情,怎么做得到呢?”

徐爱问:“‘尽心知性’,为什么是‘生知安行’呢?”

先生说:“性是心的本体,天是性的源头。尽心就是尽性。只有天下最诚的人,才能尽其性,知晓天地的变化生长。存心的人,其心还有未尽的地方。‘知天’,就像知州、知县的知,是自己分内的事,已经与天一体了;‘事天’,就像子女侍奉父母、下臣侍奉君主,必须恭敬奉承,才能没有过失,但是与天不为一体。这就是圣人与贤人的分别。至于夭寿不贰其心,是教导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困、通达或减寿等原因,把为善的心变动了。只去修养身心以等候命运降临,即使命中注定穷困、通达或减寿,我也不必为此动心。‘事天’虽然与天不为一体,但是已经在面前见到了天;‘俟命’就是还没有见过面,在这里等候相见,这就是初学立心的开始,有个困勉的意思在。现在却将其颠倒了,所以使学者无从下手。”

徐爱说:“昨天听闻先生的教导,也隐约感觉功夫应该是这样。今天听到这样说,更加没有可以怀疑的地方了。我昨晚思索格物的‘物’字,就是‘事’字,都是从心上说的。”

先生说:“是的。身的主宰就是心,心的发挥就是意,意的本体就是知,意的所在就是物。比如意向是侍奉亲人,那么侍奉亲人就是一物;意向是侍奉君主,那么侍奉君主就是一物;意向是体恤民众、亲爱万物,那么体恤民众、亲爱万物就是一物;意向是视、听、语言和行动,那么视、听、语言和行动就是一物。所以我说没有心外的理、没有心外的物;《中庸》说‘不诚无物’。《大学》说的‘明明德’的功夫,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功夫,只是个格物。”

解读:

这部分要从两个方面来解读,而解读顺序则是从下至上。

第一个方面,关于阳明心学的“主体”和“客体”。

哲学界曾经将哲学体系划分成两个派别,分别是“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有人说阳明心学属于唯心主义,其例证就是上文“心外无物”的表述,以及在《传习录》的另一章节中将出现的表述:“尔未看此花时,此花与尔心同归于寂;尔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尔的心外。”与禅宗六祖惠能的“菩提本无树”直有异曲同工之妙。

其实,讨论阳明心学是“唯物”还是“唯心”根本毫无意义,况且我本身就不认同这种粗暴的二元划分方法。事实上,在阳明心学中,作为“主体”存在的人,与作为“客体”存在的物,它们是一体的、不可分割的,没有先后主次之分。在阳明心学的哲学体系中,从来就不讨论世界的本原,也不讨论什么第一性、第二性。

这倒让我想起当今物理学的最前沿——量子力学中,种种反直觉的、至今未有解释共识的诡异现象,最典型的就是双缝干涉实验中的“量子纠缠”。针对这个谜一般的现象,物理学界提出了很多探索性的理论,比如“多重宇宙”、“弦理论”等,但目前最主流的理论仍然是“哥本哈根解释”,其核心就是不在函数以外假设任何真实的存在,只负责对观测到的现象作解释。是不是跟阳明心学有些类似?都是:我只说我观察到的,没观察到的我不预设,也不讨论。

阳明先生说:“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这其中,身、心、意、知是一体贯通的的,其涵义显而易见,重点在最后一句“意之所在便是物”,应该如何理解?根据后文的表述,我们知道,阳明先生所指的“物”,其实就是“事”,绝不是单纯指静态的客体,它其实包含了主体与客体的互动,所以“事亲”“事君”“仁民爱物”“视听言动”均是一物。

正如我上文所说,阳明心学中的“知”是现实世界经由人的感官处理后通过某种模式投射在内心。事实上,我们只要讨论到某物,它必然是已经被我们的感官观察到的,其本身就是主客互动后的产物。这也是为何称“心外无物”。

第二个方面,要达到“止至善”,需要怎么做?

在上文(002)的问答中,阳明先生已经提到“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这里他进一步强调“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是再次提醒学生要辨明哪个是目的、哪个是方法。

同时,在上文(002)的问答中阳明先生也说“然亦未尝离却事物”,在该段他进一步指出“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是将格物作为“止至善”的路径来说的。而所谓格物,主要就是要在知行上下功夫。阳明先生将知行上的功夫分成了三个层次:

第一个层次,是“夭寿不贰、修身以俟”的初学境界,这是普通人必须经历的阶段,由于心体被私意隔断,致使本体不显、天理不彰,只能“困知勉行”。

第二个层次,是“存心、养性、事天”的次高境界,是贤人才能做到的,虽然已能见着天,但尚不为一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因此需要“学知利行”。

第三个层次,是“尽心、知性、知天”的最高境界,是圣人才能做到的,其与天已经合二为一,俗称“天赋拉满”,因此能够“生知安行”。


007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

今译:

先生又说:“格物,就像《孟子》中说的‘大人格君心(意为:君子纠正君主的错误)’中的‘格’,是去除其心的不正来保全其本来状态的正。但凡意念所在的地方,就要去除其心的不正来保全其本来状态的正,也就是随时随地在保存天理,就是穷理。天理就是‘明德’,穷理就是‘明明德’。”

解读:

阳明先生在这里解释了“格”字的涵义,其实就是“去除”的意思。所谓格物穷理,就是要在心体上下功夫,去除蒙蔽心体的私意以保存天理。


008

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

今译:

又说:“知是心的本体,心自然会知。见到父母自然知道孝顺,见到兄长自然知道恭敬,见到别人家孩子调到井里面自然产生同情,这就是良知,不需要凭借外面需求。如果良知发动,而且没有私意阻碍,就是所谓的‘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意为:充满的同情的心理,而仁用之不尽)’。然而普通人不可能没有私意阻碍,所以必须要采取致知格物的功夫,战胜私意,恢复天理,让心的良知没有阻碍,能够充分扩充发挥,就是致其知。知致就会意诚”。

解读:

这里阳明先生抛出了第三个核心论点——致良知。前述“心即理”和“知行合一”都是在陈述事实,而这里提出“致良知”就是属于价值判断了。

按照阳明心学的观点,心即天理,其本意就是“至善”,自然而然生发“良知”,如同“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深深根植于每个人的本性中。只是芸芸众生常被私意所阻断,不见心体之本来面目,因此需要格去私意(即格物)来致其良知。

因“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因此在阳明心学中,修身、诚意、致知、格物实际都是一件事。


009

爱问:“先生以‘博文’为‘约礼’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请开示。”

先生曰:“‘礼’字即是‘理’字。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如发见于事亲时,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事君时,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富贵贫贱时,就在处富贵贫贱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患难夷狄时,就在处患难夷狄上学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语默,无处不然,随他发见处,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便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约礼’即是‘惟一’。”

今译:

徐爱问:“先生将‘博文(意为:通晓各类文献)’作为‘约礼(意为:用礼来约束自身)’的功夫,深思后没有领会,请先生略微开导”。

先生说:“‘礼’字就是‘理’字。理转化为有形可见的时候就是文,文处于隐蔽微小不可见的时候就是理,都是一物。‘约礼’只是要这片心纯粹是一个天理。要这片心纯粹是天理,需要在理转化为有形可见的地方用功。比如转化为侍奉亲人上面时,就在侍奉亲人上学习保存这个天理;转化为侍奉君主时,就在侍奉君主上学习保存这个天理;转化为身处富贵贫贱时,就在身处富贵贫贱上学习保存这个天理;转化为身处患难和异族时,就在身处患难和异族上学习保存这个天理。无论是行动还是停止,发声还是沉默,随处都是这样,只要是有形可见的地方,就在那上面学习保存天理。这就是博学于文的功夫,就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就是‘惟精’,‘约礼’就是‘惟一’。”

解读:

前文已述,“至善”、“无为”、“涅槃”三者其实是相通的,儒道释三家的终极目标一样,只是修行的路径不一。佛家要求断绝人伦、清净六根,道家追求寻访名山、闭关修炼,都是通过逃避现实、抛却责任的方法,来达到成佛升仙的目的。

儒家则非常不同,它是一门“入世”的学问,其理想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态度是躬身入局、挺膺负责。阳明心学继承了儒家的这种积极有为的精神,正如阳明先生所说的“至于作止语默,无处不然,随他发见处,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充满着因势利导、顺时而为的智慧。

从路径选择来说,阳明心学是非常高明的。虽然佛道两家也讲求在心体上用功,但是悟性不高、天资不够的普通人在修习中很容易陷入闭门空想、无所凭借的泥潭,劳而无功。而阳明心学直接将主体与客体纳为一体同源,进而立个“知行合一”的宗旨,只在可见处用功,人人、事事、时时、处处皆有下力的地方,得其要旨者,自然事半功倍。


010

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

今译:

徐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语出朱熹,意为:道心是一身的主宰,而人心每每听从它的安排)’,用先生关于‘精一’的训导来推理,这句话好像有弊病。”

先生说:“是的。心只是一个,没有人为混杂时称为道心,有人为混杂伪装时就称为人心。人的心能够得到中正时就是道心,失去了中正时就是人心,一开始并没有两个心。程子(指程颢、程颐)说‘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听起来好像将两者分开了,其实是掌握了心是一个的实质的。今天说‘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则认为有两个心。天理和人欲并不是并立的,怎么可能有以天理为主、而人欲听从它的安排的事呢?”

解读:

此段中所谓“杂以人伪”“道心只失其正”其实都是私意间隔的意思。

阳明先生认为心只有一个,当纯乎天理、没有私意间隔的时候就称作“道心”,当有私意间隔的时候就称作“人心”,只要读过前文,明白其实质的,自然对其中奥义心领神会,不会迷失在称谓的各种变化中。


011

爱问文中子、韩退之。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

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

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

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删述六经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

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譊譊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以后,《诗》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旧;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

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

先生曰:“《春秋》必待传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如书‘弑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弑君’,即弑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弑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因叹曰:“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

先生曰:“羲、黄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

爱曰:“如《三坟》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

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胜。至于周末,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羲、黄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

今译:

徐爱问先生对文中子(王通)、韩退之(韩愈)的看法。

先生说:“韩愈,是文人中的翘楚;王通,是贤明的儒者。后人仅仅因为文词的缘故而尊崇韩愈,其实韩愈比王通差远了。”

徐爱问:“那(王通)怎么会有拟经(指王通自己仿写经书)的过失呢?”

先生说:“仿写经书恐怕也并非完全错误。就说后世的儒者著述,与仿写经书相比怎么样?”

徐爱说:“世间的儒者著述,不能说没有为名的意思,但是期望阐明道理;而仿写经书纯粹是为了名。”

先生说:“著书立说来阐明道理,是效仿的谁呢?”

徐爱答:“效仿的是孔子删述六经来阐明圣道。”

先生说:“难道唯独仿写经书不是效仿孔子吗?”

徐爱说:“著述就是对道有所发明。仿写经书就像模仿其痕迹,恐怕对道没有帮助。”

先生说:“你认为要阐明圣道,是应该让它返璞归真落实到行事中去呢,还是应该美化言辞来在世间炫耀呢?天下之所以大乱,就是因为虚文兴盛而实行衰微。如果圣道在天下彰明了,那么六经也不必阐述了。删述六经,是孔子不得已而为之。自伏羲画卦,再到文王、周公,这期间关于《易》的著述,比如《连山》、《归藏》之类,纷繁冗杂,不知道有多少,《易》道大乱。孔子看到天下喜好虚文之风日渐兴盛,知道这样下去收不住,于是选取文王、周公的学说来称赞,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把握其宗旨。于是众说纷纭的学说全部废弃,而天下对《易》的阐述才得以统一。《尚书》、《诗经》、《礼记》、《乐经》、《春秋》皆是如此。《尚书》自前篇的《尧典》、《舜典》、《大禹谟》、《皋陶谟》等以后,《诗经》自前篇的《周南》、《召南》以后,像《九丘》、《八索》之类的,一切淫邪、放荡的文词,不知道有几千几百篇;《礼记》、《乐经》中的名物度数,也是不能穷尽的。孔子都进行了删减来纠正,随后这些杂说才废止。比如《尚书》、《诗经》、《礼记》、《乐经》中,孔子何时增加过一句话呢?现在关于《礼记》的诸多说法,都是后世儒者附会上去的,已经不是孔子的旧说了。至于《春秋》,虽然名义上是孔子作的,其实都是鲁国历史的旧文。所谓‘笔’,是笔其旧说;所谓‘削’,是削其繁复,都是有减无增。孔子阐述六经,害怕纷繁的虚文扰乱天下,而要删减它又不可,只有让天下人务必去除虚文来追求实际,并不是用虚文来教导大家。春秋以后,繁文越来越兴盛,天下越来越纷乱。秦始皇焚书被怪罪,是因为出于私意,又不该焚毁六经,如果当时志在阐明圣道,将诸多违反六经、违背天理的学说,全部拿来焚毁了,也正好暗暗符合删述的意思。自秦汉以来,虚文又日益兴盛,想完全去除又不行;只适宜效法孔子,记录接近它的学说来表达刊发,那么诸多怪异狂悖的说法也会渐渐废止。不知道王通当时仿写经书的本意是什么,我是切实深感其有可取之处的,就算圣人再次出现,也不能改变。天下之所以不能有效治理,只是因为虚文兴盛而实行衰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竞相追求新鲜和奇异,以炫耀媚俗的方式沽名钓誉,试图扰乱天下的聪明、闭塞天下的耳目,使天下通通争着修饰文词,以达到扬名世间的目的,而不再知道有敦本尚实、返朴还淳的实行。这些都是被著述所开启的。”

徐爱说:“著述也有不可或缺的。比如《春秋》,如果没有《左传》,恐怕难以明白它的内涵。”

先生说:“如果《春秋》必须等待《左传》才能明白,那它只是歇后谜语罢了。圣人何苦要用这样艰深晦涩的词语呢?《左传》多是鲁国历史的旧文,如果《春秋》需要它才能明白,孔子又何必把它删除了?”

徐爱说:“伊川(指程颐)也说:‘传是记录的文字,经是判断的文字。’比如说‘弑某君’、‘伐某国’,如果不明白事件,恐怕难以判断。”

先生说:“程颐的这个言论,恐怕也是沿袭世间儒者的说法,没有领会圣人作经的本意。比如书写‘弑君’,那么弑君就是罪,何必还要问弑君的详情呢?征伐应当从天子出,书写‘伐国’,那么伐国便是罪,何必还要问伐国的详情呢?圣人讲述六经,只是要匡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对存天理、去人欲的事,则会说它;有可能是有人问起,根据问题的分量去说,也不肯多说,怕人们专门去追求言语,所以说‘予欲无言(意为:我不肯多说)’。如果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怎么肯详细地向人展示呢?只是助长祸乱、导入奸邪而已。所以孟子说:‘孔子的门下,没有说及齐桓公、晋文公的事迹的,所以后世没有流传。’这就是孔门的家法。世间儒者只讲得一个霸者的学问,所以要知道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怎么思量得通呢?”于是叹息说:“这如果不是能够通晓天德的人,是难以言说理解的。”又说:“孔子说‘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意为:我好像触碰到了史书中缺漏的部分)’,孟子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意为:全部相信《尚书》,还不如没有《尚书》。我对《武成》这一篇只选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删减《尚书》,对唐、虞、夏四五百年间,只保留数篇,难道这些年只有这些事情吗?但是所述的就只有这些,可以明白圣人的本意。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世儒者却只要加上。”

徐爱问:“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比如五伯(指春秋五霸)以下的事情,圣人不像向人详细展示,确实如此。那像尧舜以前的事,为什么也如此简略而难以见到呢?”

先生答:“伏羲、黄帝的时代,事迹太久远了,很少流传下来。这个可以想见。那时候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这就是太古的治理,不是后世可以企及的。”

徐爱问:“比如《三坟》之类的,也有流传的,孔子为何要删去?”

先生说:“即使有流传,也由于世道变化而逐渐不合宜了。后来风气逐渐开放,文辞的修饰也愈发严重。到了周朝末期的时代,即使想变为夏、商的风俗已是无可挽回了,何况尧舜时期?更何况伏羲、黄帝的时代?然而,虽然治理方式不一样,但是其道是一贯的。孔子对尧舜时期的治理重在追述,对文王、武王的治理重在固定宪章。文王、武王的治理方法,就是尧舜的道。但因为时代变化导致治理变化,其设施和政令自然不一样。即便是夏、商的事业,用在周代上面,已经有不合宜的地方了。所以‘周公思考兼学夏商周三代的君王,有不合宜的地方,就仰头思考,夜以继日’。况且太古时期的治理,怎么可能再施行呢?因此是圣人可以简略的。”又说:“专门采取无为的治理,却不能像夏商周三代君王一样根据时代形势来实施治理,而非得要实行太古时期的风俗,就是佛、老的学术;根据时代形势来实施治理,不能像夏商周三代君王那样将道一以贯之,而是用功利之心来施行,就是霸者以下的事业。后世的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了个霸术。”

解读:

这里篇幅甚巨,阳明先生从评判王通、韩愈之高下开始,从容不迫、娓娓道来,重点表达了三个核心观点:

第一,典籍文字本身已包含价值判断。

显然,阳明先生不同意程颐“传是案,经是断”的论断,他认为“如书‘弑君’,即弑君便是罪”、“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即六经本身已经包含是非对错的判断,这是理解阳明先生整段论述的一个前提。

即使放在今天来讲,基本上所有的社会人文类文章、新闻、书籍及理论,其本身都是含有价值判断的。正如俗语所讲:“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不只是历史,其实你所接触到的所有事实、观点和论据,都是作者基于某种目的想让你看到和听到的。面对这无可回避的现状,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耳聪目明、头脑清醒,不要被背后的操纵者牵着鼻子走。

第二,“删繁就简”应基于正确的价值导向。

既然典籍文字本身已包含价值判断,那么圣人作经就需要删繁就简、去假存真,基于什么样的价值导向呢?还是那句话:“去人欲、存天理。”

阳明先生认为,孔子删述六经,正是基于“去人欲、存天理”的原则,将那些淫哇逸荡之词、名物度数之繁、阴谋诡计之行、霸者功利之心之类充斥私欲的记录,尽数删去,以免助长祸乱、导入奸邪。

事实上,人心的私意中,确实有些根深蒂固的阴暗面是万万不能诱导和激发的。不理解的,看一看人与人、群体与群体之间的仇恨、戾气、窥探、揣测、攻击等是如何被互联网放大的,一下就清楚了。

第三,笃行胜于虚文。

阳明先生说:“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可见其对虚文盛行的风气深恶痛绝。

前文已述,所谓私意,就是知与行的扭曲错配,反映到个人身上就是沽名钓誉或冥顽不灵,而当它蔓延到整个社会,甚至成为一种广泛风气的时候,导致的结果就是虚文靡费、实行不彰。

请看以下例子:

当所谓的专家学者在电视里、互联网中、课堂上侃侃而谈、口若悬河时,他自己却不用为自己说的话所造成的后果负任何责任,反而还会从中摄取声名;

当银行的基金经理大费口舌,说服你购入一项基金产品并欣然接受其中的风险时,他自己却不用掏一分钱进去,反而还会从中获得佣金;

当自由美利坚包装散播着它的普世价值观,以打击独裁为名发动颜色革命、资助“亮丽的风景线”时,它自己却无需动用一兵一卒,反而还会从中达到战略目的。

上面三个例子看似毫不相关,有专家建议,有金融销售,甚至还有地缘战争。但是,其本质都是超越个人层面之上,在社会、国家、乃至世界中知与行的扭曲错配,是各种形式的“文盛实衰”“文不符实”。

“知行合一”在宏观层面上的形态,颇有点类似纳西姆·尼古拉斯·塔勒布在《非对称风险》中的观点。塔勒布认为,当一名行为主体的行为,与他应该承担的后果不对称,甚至还会利用这种不对称来谋利的时候,就会引发风险。这名行为主体可能是政客、商人,也有可能是专家、学者,其社会地位越高,造成的危害越大,甚至会带来系统性崩溃的风险。

 

012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论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则亦不可复矣。”

今译:

又说:“唐、虞之前的治理,后世不能复原,因此可以略去;夏、商、周之后的治理,后世不能效仿,因此可以删去;只有夏、商、周的治理可以施行。但是世间对夏、商、周的议论,不明白其本质却只是在末端着手,那也是不能复行的。”

解读:

这是上一段的延续。阳明先生认为治理天下的最佳模版是夏商周。但是必须掌握要领,否则也是徒劳。


013

爱曰:“先儒论六经,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事体终或稍异。”

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牺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诗》、《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

今译:

徐爱说:“先儒议论六经,认为《春秋》是史书。史书是专门记载事情的,恐怕与五经的体例始终有些区别。”

先生说:“从事情的角度上说,叫史书;从道理的角度上说,叫经书。事情就是道理,道理就是事情。《春秋》也是经书,五经也是史书。《易经》是伏羲氏的历史,《尚书》是尧舜以后得历史,《诗经》、《礼记》、《乐经》是夏商周三代的历史。其事情一样,其道理一样,哪里有所谓的区别呢?”

解读:

阳明先生再次强调了“典籍本身就包含价值判断”这一观点,所以“《春秋》亦经,五经亦史”。这里不再赘述。

同时,他更进一步阐明“事即道,道即事”,这是阳明心学将主体与客体、知与行、心与理纳为一体同源的又一明证。


014

又曰:“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特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

爱曰:“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

先生曰:“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着文句。”

爱又问:“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独于《诗》而不删郑、卫?先儒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然否?”

先生曰:“《诗》非孔门之旧本矣。孔子云‘放郑声,郑声淫’;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此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皆可奏之郊庙、奏之乡党,皆所以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安得有此?是长淫导奸矣。此必秦火之后,世儒附会以足三百篇之数。盖淫泆之词,世俗多所喜传,如今闾巷皆然。‘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是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

今译:

又说:“五经也只是史书。史书是用来阐明善恶、宣示训戒。善可以作为训导的,专门保存其痕迹来展示法度;恶可以作为警戒的,保存其警戒而删除其事迹以杜绝奸邪。”

徐爱问:“保存其痕迹来展示法度,也是保存天理的本来面目;删除其事迹以杜绝奸邪,是否也是遏制人欲于即将萌芽?”

先生说:“圣人作经书,固然无非就是这个意思,然后又不必执着于文句。”

徐爱又问:“恶可以作为警戒的,保存其警戒而删除其事迹以杜绝奸邪,为何唯独在《诗经》中不删除郑风、卫风呢?先儒(指朱熹)说‘恶的可以惩戒人放纵的念头’,是不是这样?”

先生回答:“《诗经》并非孔门的旧本。孔子说‘禁绝郑国的音乐,因为郑国的音乐淫’;又说‘厌恶郑国音乐扰乱典雅的音乐’、‘郑国、卫国的音乐,是亡国的音乐’。这是孔门的家法。孔子选定的三百篇,都是所谓的雅乐,都可以在宗庙、乡邻间奏响,都是用来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的,怎么会有郑国、卫国的音乐呢?只是助长淫乱、引导奸邪罢了。这肯定是秦始皇焚书后,世间儒者硬加上去凑足三百篇之数。凡是淫泆的词调,世俗大多喜好流传,如今街巷都是这样。‘恶的可以惩戒人放纵的念头’,是找不到正确的解释,强行编造的说辞。”

解读:

阳明先生再次强调了“‘删繁就简’应基于正确的价值导向”这一观点。阳明先生认为“盖淫泆之词,世俗多所喜传”,正是因为人心的私意中,有些根深蒂固的阴暗面是万万不能诱导和激发的,因此圣人才要删述六经、以正视听。


爱因旧说汩没,始闻先生之教,实是骇愕不定,无入头处。其后闻之既久,渐知反身实践,然后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傍蹊小径、断港绝河矣。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工夫,穷理是尽性的工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约礼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诸如此类,始皆落落难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觉手舞足蹈。

(右曰仁所录)

今译:

我(徐爱)因为旧说被埋没,一开始听闻先生的教诲,实在是惊诧不定,没有入手的地方。后来听闻久了之后,渐渐知道落实到自身去实践,然后才相信先生的学问是孔门的正传,其他都是傍蹊小径、断港绝河。比如,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工夫,穷理是尽性的工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约礼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诸如此类,一开始觉得难以理解,后面长期思考领会之后,不免兴奋得手舞足蹈。

(以上徐爱所录)

解读:

同感,这里徐爱就像我的“传声筒”,说出了我的心声。阳明心学自成体系、包罗万象,只要在日常的工作和生活中不断思考和实践,自能领会其中妙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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