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徐爱录”到“陆澄录”,读《传习录》由浅入深、渐至佳境,时而引人疑窦丛生,时而让人豁然开朗。
除了少数长篇大论以外,“陆澄录”中大多数文字章节篇幅短小精悍,类似禅宗的偈语,却充满智慧与力量。
在“陆澄录”中,阳明先生将“体用同源”的核心思想阐发得淋漓尽致,心、性、天、道、理、意、知、物等常人眼中老生常谈的概念被整合重组,梳理出别具一格的新天地。
同时,其中也有对心学世界形态与方便法门的精妙比喻,如树木之生长、猫之捕鼠、精米之舂簸筛拣、无源之塘水、有源之井水,等等。最绝妙的还是“心如明镜”的比喻,与印度和西方关于冥想、正念的引导方法颇为相似。它把内与外、知与行一体两面、互为投射的特征具象化了,非常直观。
阅读《传习录》的时光,有时让我突然恍惚,仿佛回到了十余年前观测物候的日子,每天骑着电瓶车、扛着佳能大白,往返50公里于城里城郊,从普陀到青浦、从闵行到奉贤,看芽抽叶出、花开花落,心与它们同在一般。
彼时,我的微博签名是“天可曾怜见,为我开扇门”。此时此刻,也许可换为“心何未照见,无处不开门”。
胡言乱语,是为序。
(《传习录》是阳明先生的门人弟子对其语录和信件进行整理编撰而成,分为上、中、下三卷。本篇内容取自上卷中的“陆澄录”)
015、016
(015)陆澄问:“主一之功,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可以为主一乎?”
先生曰:“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好货则一心在好货上,可以为主一乎?是所谓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
今译:
陆澄问:“主一的功夫,比如读书就一心在读书上,接待客人就一心在接待客人上,这是主一吗?”
先生答:“喜欢美色就一心在美色上,贪图财货就一心在贪图财货上,这是主一吗?这是所谓的逐物,不是主一。主一,是专门主一个天理。”
(016)问立志。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驯至于美、大、圣、神,亦只从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
今译:
(陆澄)问立志。先生说:“只需念念不忘要保存天理,就是立志。能够不忘掉这个,久而久之自然心中凝聚,就像道家所谓的‘结圣胎’。这个天理的念头经常保存,逐渐达到美、大、圣、神的境界,也只是从这一个念头保存修养而扩充开去。”
解读:
在“徐爱录”的部分,阳明先生已论述过,存天理、去人欲就是诚意正心,诚意正心的功夫便是格物,格物的有形途径就是“至于作止语默,无处不然,随他发见处,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
只是,在这个随处可见、随处可行的格物中,需要每时每刻的“立志”和“主一”,即不忘存天理这个初心与本念,否则即是“逐物”,就是玩物丧志。
017、018
(017)日间工夫,觉纷扰则静坐,觉懒看书则且看书,是亦因病而药。
今译:
白天的工夫,觉得纷扰就去静坐,觉得懒得看书就姑且去看书,是对症下药。
(018)处朋友,务相下则得益,相上则损。
今译:
与朋友相处,相互谦让就能受益,相互攀比只能受损。
解读:
两则短小的训导,涉及独处时与交友时的注意事项,突出了阳明心学低调务实的特征。
019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屡责之。一日,警责方已,一友自陈日来工夫请正,源从傍曰:“此方是寻着源旧时家当。”
先生曰:“尔病又发。”
源色变,议拟欲有所辨。
先生曰:“尔病又发。”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大根,四傍纵要种些嘉谷,上面被此树叶遮覆,下面被此树根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用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养得此根。”
今译:
孟源有自以为是、好慕虚名的弊病,先生屡次责备他。一天,才刚刚警示责备完他,一学友来请示指正近日来的工夫,孟源在旁边说:“这只是找到了我过去的家当。”
先生说:“你的弊病又发了。”
孟源脸色一变,想要有所争辩。
先生说:“你的弊病又发了。”于是打比方说:“这是你一生的大病根。就像方圆一丈的土地里,种着这一棵大树,雨露的滋润,土壤的肥力,只能滋养这个大根,四周纵使要种些五谷,上面被这树叶遮蔽覆盖,下面被这树根盘绕缠结,怎么能生长得成呢?必须把这棵树砍伐了,一点根都不留,才可以种植五谷。否则,随你怎么耕耘和培植,都只是滋养了这个树根。”
解读:
阳明先生告诉我们,自以为是、好慕虚名也是私意的一种。于此心存天理,务必要将私意铲除殆尽,哪怕只留了一丝根脉,假以时日也会卷土重来,遮蔽心之本体,而不见其本来面目。
020
问:“后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乱正学。”
先生曰:“人心天理浑然,圣贤笔之书,如写真传神,不过示人以形状大略,使之因此而讨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气、言笑、动止,固有所不能传也。后世著述,是又将圣人所画摹仿誊写,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远矣。”
今译:
(陆澄)问:“后世著述如此之多,恐怕也有扰乱正学的。”
先生说:“人心与天理是一体而不可分割的,圣贤用笔来书写,就像写真传神一样,不过是向人展示其大概形状,使人们因此去讨求其真相;其精神、意气、言笑、动止,肯定有不能传达的地方。后世的著述,是又将圣人的画摹仿誊写,而妄自分析增加以炫耀其技能,其失离真相就更远了。”
解读:
在“徐爱录”中,阳明先生就倡导笃行胜于虚文。即使是圣人作经,也只能将道心与天理描述个大概,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等要切实领会,除了义无反顾地去做、去悟、去反求诸己,没有其它捷径可走。
阳明先生说:“后世著述,是又将圣人所画摹仿誊写,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远矣。”见此不禁感觉惭愧,我的解读不免也属此类。不过,出于自我精进的需要,以及传播圣道、纠正视听的自不量力的责任感,不得已而为之,阳明先生应能体谅。
021
问:“圣人应变不穷,莫亦是预先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讲求得许多?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讲,却是如此,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周公制礼作乐以文天下,皆圣人所能为,尧舜何不尽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删述六经以诏万世,亦圣人所能为,周公何不先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工夫。学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
曰:“然则所谓‘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者,其言如何?”
曰:“是说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今译:
(陆澄)问:“圣人应对变化没有穷尽,莫非也是预先讲求的么?”
先生说:“怎么可能讲求得许多呢?圣人之心就像明镜,只是一个明,就能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没有以往的形还存在,没有照的形就先具备了的道理。如果后世讲的是这样,那就完全背离了圣人的学说。周公编订礼法、制作音乐来让天下明白,都是圣人能做的,那为什么尧舜不全部做了,还等到周公来做?孔子删述六经以昭告万世,也是圣人能做的,为什么周公不先做了,却要等到孔子来做?因此要知道,当圣人遇到这个时间时,才能有这件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不来照。讲求事上的应变,也是照时事,但是学者必须先有个明的工夫。学者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这片心不能明,不担心事情应变不能穷尽。”
(陆澄)问:“但是所谓‘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语出程颐,意为:当事物还处于虚寂恬静的时候,已经具备了万象森然的雏形)’,这个说法怎么样呢?”
(先生)说:“这个说法本来是好的,只是人们不会看,于是就有病痛。”
解读:
这一段篇幅不长,但背后隐含的意思却极深,个人认为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
第一,关于心的形态。
阳明心学的世界观和宇宙观,是“心即理”,其中所指的“心”,不仅仅指狭义的人之内心,它包罗万象、无物不照,其精微神妙难用语言传尽。
但是,为了“示人以形状大略,使之因此而讨求其真耳”,阳明先生还是勉为其难,在这里打了个比喻,将心比作明镜。请注意,这是《传习录》中为心打的第二个比喻,第一个比喻出现在“徐爱录”的部分,当首次阐述“心即理”时候,阳明先生用了树木之根作比喻。需要明白的是,无论哪个比喻,都只是阳明先生用来“写真传神”的方便法门,以便让学生能得其门而入。
值得一提的是,阳明先生关于“心如明镜”的比喻,倒是与印度和西方关于冥想、正念的引导方法颇为相似。这个比喻的绝妙之处在于,它把内与外、知与行一体两面、互为投射的特征具象化了,非常直观。
从这个语境上说,阳明心学所指的“私意”,可以将其想象为让心之镜面蒙尘的脏污,导致知与行的投射扭曲、失真。反之,圣人之心则“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
第二、关于当下、过去与未来。
阳明先生说:“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其实变相在告诉大家,不要执着于过去,也不要焦虑于未来,只需要着眼于当下,谓之“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
着眼于当下的功夫该如何做?核心便是“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因此,修身、诚意、正心、格物,都可以理解为“擦镜子”。
阳明先生的此种智慧洞见,与东西方的许多智者“英雄所见略同”,诸如东方的禅宗、印度的瑜伽、西方的冥想,都在不同程度地倡导、鼓励对当下的觉知,可谓“殊途同归”。
我们该如何对待过去?
正如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德勒驳斥以弗洛依德为代表的一批心理学家过度重视从过去经历找原因,而忽略了人的主观能动性,从而提出“目的论”所揭示的那样:无论之前的人生发生过什么,都不是当下和未来的决定因素,决定自己人生的是活在“此时此刻”的你自己。
我们又该如何对待未来?
阳明先生告诉我们,没有人能够预知未来,即使是圣人,也只是“随感而应”。在阳明心学中,不存在类似基督教、穆斯林中设定的超越世俗层面的先知。正如《黑天鹅》作者塔勒布所指出,极少数极端事件的影响超过绝大多数平常事件,而这部分事件是根本无法预测的。基于这个前提,强烈建议那些热衷于作各种预测、四处求人打卦算命的人,稍稍停下来想一想,该怎样做好当下的自己?
出于某种信仰或者是心理安慰,人们总是愿意相信,在某个神秘的地方,一定有一位上帝、神仙或者世外高人(或者不将它具象为人,只是设定一个在背后操纵的法则),能够居高临下、勘破生死。但是,无论你是否愿意相信,当下、过去与未来的秘密,就是如此朴素,没有未卜先知,也没有怪力乱神。
个人妄自揣测,阳明先生之所以说人们对“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不善看,正缘于此。
022
“义理无定在、无穷尽。吾与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谓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他日又曰:“圣如尧舜,然尧舜之上,善无尽;恶如桀纣,然桀纣之下,恶无尽。使桀纣未死,恶宁止此乎?使善有尽时,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见’?”
今译:
“义理没有固定的存在、没有穷尽。我与你们讲述,不可以稍有所得就说已经到尽头了。再说个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也没有尽头。”他日又说:“圣人就像尧舜这样,但是尧舜之上,善没有尽头;恶人就像桀纣这样,但是桀纣之下,恶没有尽头。假如桀纣还没有死,恶怎么可能到此就停止了?假如善有尽头,文王又怎么会‘望道而未之见(语出《孟子》,意为:追求圣道却像还没见到一样)’?”
解读:
这世界没有先知,也没有永恒不变的法则套路。因此,对善的追求、对恶的摈弃永无止境。
想一想,即使聪明智慧如爱因斯坦,终其一生寻找归纳世间万物作用原理的“统一场论”而不可得,何况普通如你我?唯一不变的只有变化本身,你我一直在路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