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一生颠沛流离,四海为家,而有的人从出生到入土,都不曾离开过故土。她看过最美的风景,是门前的一草一木;攀过最高的山,是屋后的山丘;趟过最宽的河,是村旁的小河;去过最远的城,是几里外的县城。外面纷繁的世界,仿佛是另一个边界与她无关。
最近,九爷爷在心里盘算着一件事。一件装了半辈子的心事。从身板笔直的九弟,忙忙碌碌变成了九爷爷,都没有为之行动。这些天他隐隐约约感到,如果再托下去,他的身板是否还能答应呢?
九爷爷看着眼前金黄的稻田,心想着把稻谷收进仓,就可以动身了。新房盖好了,老吆的婚事也办了。没有什么借口让自己再忙了,折腾了半辈子。他突然想给自己放假了……
晚餐时分,九爷爷向孩子们宣布了一件事,“明天我要带你们妈妈进城,去省城。老婆子,明天要穿好的衣服。”饭还没咽下去的老大,闷着米粒发出疑问,“爸-爸-你是不是哪儿病了?要不要打电话叫二妹开车来……要不,还是我和小弟随你去?”九爷爷放下筷子缓缓起身,双手背在身上,搁下两个字“不用”就回房了。他要准备,准备,出趟远门要带齐东西。孩子们也嘀嘀咕咕的散了,只留下迷糊的九奶奶。唠唠叨叨地念着“这老家伙,又在发什么驴脾气。”
一清早,九爷爷整装待发。一身干净利落的中山装,此刻他就像个翩翩少年,眼里泛着灿烂的光。一个刚刚好的军绿色挎包。像是专为这一天准备了半个世纪。村里的乡亲听闻九爷爷要带九奶奶出远门,开始大家还以为是说笑的。看到九爷爷早早在候车亭里,大家陆陆续续地来凑个热闹。
九爷爷在村里是个热心肠,人缘好,他的一举一动总是牵动着大伙的心。九奶奶梳了个清爽的盘发,一身淡蓝色的棉麻衫,从她清瘦的气骨里,依然能看到她年轻时的秀气。九奶奶还在慢悠悠地给小鸡喂食,早把昨晚九爷爷下的“圣旨”抛到九霄云外了。
人群中有人提醒了九爷爷,“九爷爷,九奶奶还没来。”二虎的车发动了。这时九爷爷才发现人群中没有九奶奶。嘀咕道,“这个犟老婆子,没把我的话当回事了……”扯开嗓子“石头他奶奶,赶紧走了,磨磨蹭蹭的。”石头是九爷爷的大孙子,九爷爷要进城的小道消息,是他传出去的。
石头气喘嘘嘘地跑来叫奶奶,“奶奶,我爷都叫你好些遍了,你还不走?二虎叔已经把车子发动了,就等你了……”九奶奶放下手中的鸡食料碗,拍拍衣襟,“就折腾,就折腾”。恍恍悠悠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发现自己只穿了拖鞋,回头换了舒适的布鞋。
大伙你掺我扶地把俩老送上了拖拉机。其实老大,早早在张啰着,让俩老坐舒适点的小面包车,只是九爷爷觉得那小车子不敞亮,主要是坐惯了二虎的车,心里踏实。
翻过山丘,趟过河流,坐上长鸣的火车。一路欣喜,他看到一直思念的城,梦中向往的城。城就藏在心底的角落里,却用了余生才得已再相见。
九奶奶看着眼前匆匆忙忙的人群,直冲云霄的高楼,一辆接一辆的小车,没有河流的桥。陌生就像密密麻麻的小雪球向自己滚来。
惟有紧跟着他才安心,结婚时他曾跟自己说过,有一天要带她进城看看。“老头子,我们是在电视里吗?”九奶奶发出了孩童般的问号。“这些地方只有电视里才有的,梦里都不曾见过……”九奶奶自言自语。
九爷爷乐呵呵地笑了,心头却有股酸楚往外冒,“老婆子,我带你来得太迟了,太迟了。这里是省城,电视里头是进不去的。先找个住处,慢慢逛,累了休息,饿了想吃什么说,我们多留几天。”
九爷爷二十几岁的时候来过省城,只是现在繁华的街道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时间太快,他的脚步太慢……他也有些茫然,辨不清东西南北。
俩人像个欢乐的孩子,去了动物园,逛了美食城,在中央公园拍了俩人的第一张合影。街角的华灯投摄着他俩长长的背影,在大超市给孩子买了舒适的衣服,给孙儿小石头买了玩具,挑了各式各样的美食。还不忘给乡亲们带礼包。
对于九奶奶来说,犹如刘姥姥进大关园,每一步都是惊奇。过马路时九奶奶迟迟不敢挪步,九爷爷左右不是的干着急。磨了半响才勇敢地牵起了九奶奶的手,顺利过了马路,这是他们人生第一次在马路上牵手,九奶奶还不自然的发颤。吵吵闹闹,磕磕绊绊过了半辈子。牵手如此平常的事反而成了奢侈。
一会儿恍恍惚惚,一会儿战战兢兢,一会儿乐乐悠悠,淘着大包小包的宝贝,欢喜地结束了进城之旅。
刚回村的几日里,九爷爷每天在村头的㯴树下,同村里的伙计,孩子们讲着进城的见闻。一天,两天,三天……
第六天,㯴树下静悄悄的,鸟儿也不鸣叫了。只留下秋风吹着片片黄叶,一层层,一层层。
石头寻遍了村头,都没见到爷爷的踪影。慌忙回家问奶奶,刚进院子断断续续的涕哭声,从爷爷的房间传来,只见全家人围在爷爷的房间,悲泣迷漫着空气,爷爷安祥的躺着。不明所以的石头问奶奶,“奶奶,我爷爷怎么还不起床?”奶奶哽咽地说:“爷爷困了,他要睡个安稳觉。”
九爷爷睡了,他睡在稻香里,静静躺在大地母亲的怀里,长眠在倾尽一生的秋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