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崇墨的的确确是一个孝子,不打折扣,不虚言娇作。
奶奶入葬后的当天晚上,他曾这样问过姥姥,“姥姥,我记得以前有一家,老家过世了,他的子女会在入葬的当天夜里,去坟地守护一个通宵,奶奶的坟需不需要去守护呢?”
姥姥笑了,这笑容很温馨,也很欣慰,这笑容让周崇墨想起一个人,就是奶奶。心中一道暖流溢出,眼眶湿润了,原来有些时候流泪,并非是因为伤心。
“你听听,你儿子说什么呢?他还想着去给他奶奶守坟呢?老太太可以安息了,这孙子没有白疼儿。”姥姥赞赏地说道。
根据习俗,周孝仁等人是不需要去坟地守护的。
奶奶走后,周崇墨周崇熙兄弟俩主动搬到了爷爷家,跟爷爷作伴儿。
“崇墨啊!起床啦!”说话的是周舜儒,他早早地就起床了。他每天起的都很早,然后利用半个小时到后洼溜达一圈。据周崇墨反映,周舜儒是去“溜早”。以前放羊时,他从来都没有溜过早,顺便捎带地提一下,周舜儒已经将放羊的持鞭大权,交接给了周孝仁。
周舜儒对孙子周崇墨说,他是去溜早。可每当他沿着渠边小路,走到与奶奶的坟头隔河相对的地方时,他就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痴痴地望着奶奶的坟,驻留很久很久。
回来后,天还依然是黑的,他开始精心地为周崇墨两兄弟准备早饭。有时候,周舜儒呼唤周崇墨,周崇墨会慵懒地应一声,然后继续在暖融融的被窝的诱惑下继续沉睡,直到周舜儒的呼唤声变得略微严厉,他才不情愿地起床。
因为他知道,他还要背书,并且前一天晚上他就和爷爷预约好了,要准时叫醒他。周崇墨已经初三了,明年就要参加中考,人生的第一次转折,距离他越来越近。他似乎也有一点紧迫意识,贪玩已经不再是主旋律。
就这样,每天早晨爷爷唤醒他后,他就在外屋门旁,端坐在小凳子上,拿着要背记的书和笔记,如同打鸣的公鸡一般,洪亮的读书声畅响在漆黑的夜色里。而爷爷则在灶坑前烧火,有时候他也会抬头注视着孙子的背影,他会遐想,嘴角也会溢出笑容。由于邻里之间的隔音效果不是很好,只要周崇墨大声地读书,通常邻居家的灯就会亮起,大家从未嫌他吵人,只是早早地起床,还经常以此为例教育子女:看看崇墨多么刻苦啊。到崇墨读高中后,这事一直被津津乐道。或许周崇墨将会一直是被人们津津乐道的人物。
所有人只看到周崇墨刻苦的一面,却不了解他的内心,他这样起早贪黑地刻苦学习,并非下了多么大的决心,也并非意识到学习的重要性。他的想法很简单,他真的相当天真,他只是单纯地想:所有人都不看好我,都认为我贪玩淘气没出息,认为我不会有什么希望,但是我要告诉你们,出水两脚泥,早晚见分晓,我偏要较真较劲,我相信我能考上高中,即便我以前的基础是那么的弱和不堪一击,但我只要雄心在,我会改变世俗鄙夷的目光,我要成为你们望尘莫及的存在。他每每这样想,全身就会充满力量,全身的血液瞬间就沸腾起来,他的意志会强烈地跳跃起来,翩翩起舞。
当然,他这种战斗状态和战斗热情,并不能坚持很久,也不是很稳定。
“不就是将你的那块白地铲了么?犯得着这大火气么?”周孝景说道。
周孝仁家的田地被周孝景的外甥刘万兴铲得坑坑洼洼,刘万兴事先在那块地取土,也没有跟周孝仁打招呼。虽说刘万兴是为了奠宅基地,可也不能胡乱取土,总要先征求别人的态度吧,这不是赤裸裸的恶霸行为么?
“取土是小事,万兴也是我外甥,他事先要是跟我打招呼,我会不允许么?可他怎么就这么狂妄,这么目中无人,他眼中可以没有我这个老舅,可他居然眼中也没有王法,那土地能随便乱铲么?”周孝仁十分生气,因为他从未受到过如此大的屈辱。
“铲就铲了,不就一块白地么?王法?你跟他讲王法,你拿什么讲王法?你是有多硬的门道啊还是家财万贯啊?”周孝景身为堂哥,身为刘万兴的亲娘舅,这讲话艺术着实拙劣,不居中调节化解矛盾,反倒还嫌不够乱。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铲我的田地应该的呗?我就得吃哑巴亏了呗,我犯贱啊!他算什么东西。”周孝仁十分生气地说道。
周孝仁实在想不通,无缘无故土地就被人家毁了,来年可怎么种庄稼啊?越想越气愤,越想越不是滋味儿。他凭什么铲啊?他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么堂而皇之地大耍恶霸做派,当现今还是没有推翻三座大山前的旧社会么?他咽不下这口气。
说理,必须找个地方说理去。
“书记,这事你给我个说法吧。”周孝仁十分激动,他情绪难以平复和稳定,在他认为,这就如同骑在他脖子上拉屎一样,饱受屈辱。
“万兴这事不对,回头我找他,会给你一个说法的。孝景的话也不对,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脑袋瓜子缺弦,跟他计较啥?”云水村书记马永林安抚道。
马永林是谁?是马隆星的亲叔叔。马隆星当初可是跟周孝仁有过节的,马永林会忘记这茬。
“孝仁,我记得当初你奠宅基地时,政府还没有下来批示吧。”马永林的微笑凝住了,紧接着不痛不痒地说了这么一句。
什么意思?能有什么意思。他的意思就是:周孝仁的宅基地是违法的。
“如果国家要按程序办事,你现在的房子被拆了也不为过。”这套组合拳还挺柔挺厉害。
攻心为上,伐交次之,而后攻城。
放屁!一派胡言,当初云水村没有批示的千千万万,你能都拆了?
周孝仁感到一种无力的颓废,他意识到他招惹了一股强大的力量,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就如同一个人单挑一群人一般,他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人向他涌来,但此时他已经快支撑不住。无望并孤独着,他只是一个纯朴的农民,而非一个不屈的战士。
冬天,万物萧条,一片枯败。周孝仁还照常放羊,想要羊儿吃饱一些,云水村这些放羊一族,只有偶尔地将羊赶到麦田里,让羊儿们美美地偷一次馋。
那件事后,周孝仁变得沉默寡言,因为无论是土地被铲了,还是与周孝景马永林的对话,都让他感到一种无尽的屈辱。他觉得并没有人为他伸张正义,所有的一切人和事都是在胁迫他的内心。
他忽然想起来了他离去的母亲,他想回到母亲的怀抱,重温一下,因为他的心好冷好冷,他好无助。
他无法咽下这口气,因为他是这一家之主,媳妇、儿子都在看着他呢,怎么能够如此软弱地饱受欺压呢?
他想起了很多很多,可却发现不到,一个可以让他获得温暖的人,所有的记忆,只能让他意识到,这些年不断经历着被人欺被人骗被人打被人骂被人挤兑的遭遇。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安分守己,为什么这么踏实做人,还会有这么多不公平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就这样他病了,病得很重很重,屈辱折磨完他的心灵,还要变成病魔折磨他的肉体和精神,老天爷啊,你待周孝仁太薄了。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开始对家人说,放羊的时候,他会听到,有人赤裸裸地威胁他,麦地里已经下了毒药,要将他的羊全部毒死;他说他还看到,堤坝上一直停着一辆黑色的汽车,那里面的人是来找他茬的,他们在监视跟踪他;她还说家里的房子没有批示,很快就有人来拆啦。
总之,他精神崩溃,他病了,而且特别严重,可当他将这些话说给叶秀竹周崇墨他们听时,他们却没有警觉和警醒,只是单纯地认为他多心了。
其实一种疾病的普遍出现,有一定的社会因素,在某一方面也见证了社会文明的进步。
“崇墨,你今天跟爸一起去放羊,然后你仔细观察观察我说的是不是真的。”周孝仁居然要周崇墨陪他一起去放羊,这太匪夷所思了。
“嗯,我跟您去。”周崇墨依然没有设身处地地思索父亲的心境,也没有留意到他彷徨的眼神。
“你听到了么?有人在说话呢?你听听。”周孝仁十分神秘而且小心翼翼地对周崇墨说道。
“哪有啊,爸,您别多心了,什么人也没有,啥事也不会发生。”周崇墨认真地侧耳一听,可什么也听不到。
天很冷,阴沉的天幕,凄凉的北风,尽管不大,但吹得人心冰凉。
这一天,周崇墨放学回家,发现羊圈里的羊全都没了,他就问爷爷,爷爷告诉他卖了,他问问什么不养了,爷爷告诉他,周孝仁病了,被人带走了。
他不信,跑回了家,只见小熙一个人在家,并且发现叶秀竹的自行车也在家,却不见叶秀竹。
“爸妈呢?他们怎么不在家啊?”周崇墨问道。
“爸病了,被一辆车拉走了,妈跟去给爸办手续了。”小熙的声音有些哽咽,显然是哭过。
“哥儿,我不上学了。”
“不上学?为什么啊?你学习那么好,怎么能不上学呢?”小熙比周崇墨聪明,也更让叶秀竹省心,听话、长得又好看又文静,每逢考试从未落过第一。
“爸如今病了,咱们俩还要上学,家里就妈一个人打工赚钱,哪供得起啊,而且爷爷还要人照料,我心疼妈,反正我不上学了。”周崇熙坚决而稚嫩的话语锤击着周崇墨的心。
脑袋瓜子不想事的周崇墨到此时似乎才意识到点什么了。
大约晚上十点多,叶秀竹回来了,一同来周家的还有周孝懿、叶仕雨、叶仕雪,他们是送叶秀竹回家的。后来周崇墨才得知他们都没有吃晚饭呢。
周崇墨能够看出这些人的脸色非常的差,显得沮丧和低沉,仿佛沉重压在心头,周崇墨知道一定是爸爸的病非常棘手。
叶秀竹回来后,装作若无其事,急急忙忙地为两个儿子张罗着做饭,可她的坚强似乎连她自己都没有骗过去,她哭了整整一夜,整整一夜。
周孝仁在外治疗的这段时间,周舜儒让周崇熙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