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峡山水库放了两次春灌水,接连又下了几场透犁雨,旱情解除了,河里沟里都有了水,围子墙外那个大湾水又涨起来了,扩到了原处,波光粼粼,荡荡漾漾。滋润如酥的大地散发着泥土和嫩草芽的气息,青青的麦苗在和煦春风中绿毯一样起起伏伏,使劲拔着节,各种野花黄的、紫的、白的、红的,在河边、沟边、路旁缤纷绽放,柳树杨树槐树全都披上了油油的新绿,羽毛华丽的小鸟在麦田里、树枝上欢快地飞动着、啼叫着。庄稼人一年中最舒适、最美好的时光到了!
天刚蒙蒙亮,靳大爷就被屋檐下叽叽喳喳的麻雀声吵醒了,几只麻雀跳上跳下,隔着窗户纸就像耍皮影戏似的。有了这窝麻雀,靳大爷省了钟表。他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咕咚咕咚喝了一茶缸子水,推开门,拿起锨,就到前面小菜园去了。
打理小菜园,是靳大爷一大乐趣。他是个讲究吃食的人,他有个理念,人活着不能叫老肚吃屈啊。我把他称作“乡间美食家”,不知是否妥当。
借着晨曦,我们先来看一下这个小菜园的布局。北面靠院墙,是一畦韭菜,头刀已经割过,二刀长出有半拃高了。这个春天,除了大白菜,靳大爷靠得主要就是这畦子韭菜。头年入冬时,二杠送过来几架筐干羊粪,他家里养着两只羊。靳大爷把羊粪压到韭菜上面,又盖上一层蒿秸,此处向阳,韭菜发得早,墩壮,紫根紫梢,十分出味。用它打炉包,韭菜肉丁馅的,韭菜鸡蛋馅的,香喷喷、油啦啦的炉包,他一气能吃上十几个。剩下的,如果晚上年轻人过来,就打扫战场了。他也用韭菜包水饺,炒鸡蛋,变着花样吃。现在看上去,二刀韭菜劲力还是那么足。
对二杠这个年轻人,靳大爷有着自己看法,脾气是有些毛燥,一下投不着就崩了,杠子头一个,但心处不坏,有事用着他,恨不能把心掏给你。
靠着韭菜,是一畦子绿油油的菠菜。南面三畦子,分别是茄子、黄瓜、扁豆,都在壮苗,刚展开几片叶子,叶面上撒着草木灰,顶心正擎着头往上蹿。再向南是一畦子芹菜,一畦子小葱,已经长到尺把高了,上面挂着亮晶晶的露珠。 尽南边是他最青睐的大蒜和辣椒。
菜园东头有一架古老的、已经很少有人用的辘轳,井口长满了盘根错节、比草皮还要墩实的荒根子草,霸得井边结结实实的。这种草的学名不知叫什么,家乡就叫它荒根子,尖细的嫩草芽中间还夹杂着枯叶。井下冒出丝丝缕缕的蒸汽。
新鲜蔬菜下来,靳大爷一个人吃不了多少,多数都分给亲友了,也叫年轻人拿去一些。平常,谁家来了客,菜不凑手,又不逢集,就到他这里来采,也不用打招呼,需要什么采什么,他知道了总是那样开心,好像人家帮他解决了什么大问题似的。
菜园东北角,是一棵大杏树,杏花早就落了,指头肚大的青杏已经冒出来了。这是棵甜杏,初夏时节,满树都是黄橙橙的杏子,一串一串就像蒜辫子似的,有些树枝都被压弯了,杏子溢出的香味老远就能闻到,每年少说也下五十多斤。下来杏子,他只是尝尝鲜,摆在条案上一盘闻闻杏子的甜香味,其余都分给亲友和街坊四邻了,当然吃得最多的还是那帮子年轻人。杏子还没熟透,有些皮孩子过来偷摘,他看到了也不吓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糟蹋树就行了,孩子哪有不贪嘴的?瓜桃栗子枣,见了下口咬啊。
东篱笆墙下和北墙根,栽着香椿。他栽的是笨香椿,头茬早就掰过了,紫红色的嫩牙又冒出来了。下来香椿,他先掰几把,作为鲜物,送给特别要好的朋友尝一尝,然后把其余的用一个鱼鳞坛子腌起来,现在差不多已经发过来了。他喜欢吃自己擀的杂面宽面条,而每次吃面条都离不开香椿。家里有个祖传的印着青花的大海碗,大概是民国的物件吧,盛面条就用它。卤子和别人不同,将切好的香椿末放到蒜泥里拌匀,然后一股脑浇到热面条上面,用筷子抄几抄,端起大碗低着头就吃。他就好这一口,别人一闻到这股味就要赶紧捂鼻子,真是一人一个食嗓。一大碗面条下肚,满头大汗,肚子滚圆,浑身通泰,心满意足,有时兴之所至不由地哼唱起吕剧:“马大保喝醉了酒忙把家还,只觉得天也转来那个地也转。为什么那太阳落在那东山下?月出正西明了天哎明了天噢——”
西篱笆外就是一条南北街了。篱笆下临时还空着,他准备在这里种秋扁豆。秋扁豆,家乡也叫猪耳朵扁豆,他种的秋扁豆长得又肥又大,真像猪耳朵一样。到了秋季,茂密的扁豆蔓罩满了篱笆,有开白花结绿扁豆的,有开紫花结紫扁豆的,花开两色,白紫相间,群蜂轰鸣,穿花抢蕾,十分热闹,惹得不少行人驻足观望。下来秋扁豆,他喜欢用羊油和辣椒炒着吃,就着带嘎渣的贴饼子特别对味。吃不了的扁豆,就上锅馏馏,放到秋阳下晒得嘎啦嘎啦的,预备着冬天用豆腐粉条包干扁豆包。另外还要装出几袋送人,蔡家站那边,三朋四友。至今村里不少人还记得他晒的干扁豆。
靳大爷好友,在他眼里,财物算得了什么?友情比任何东西都金贵。他本是个小门小户的平头百姓,光棍汉一个,在这个方圆十几里最大的庄子里,人际关系却非同一般,称得上是有头有脸的街面人物。
他和生产队干部的关系,看不出有什么特殊,却总能得到关照,别人也以为应当。那时,全村四百多户人家吃肉,都要到村屠宰组去割,屠宰组每次只杀一头猪,也不是天天杀,割肉需要排队挨号,排在后面的常常眼巴巴看着肉卖光了,悻悻而归。靳大爷从未排过队,只要提前打个招呼,要肥要瘦,要多少,人家早早就给留出来了。他和村供销社经理、售货员都很有交情,别人打酒打的是兑了水的,他打的则是兑水之前的。一次我到供销社买糖块,看到他在货架东头内间,和经理拉得那个热乎,高声低语的,感到不可思议。靳大爷同村卫生室尹医生,处得更是让人羡慕,既是茶友,又是挚友,尹医生闲下来,两人常常坐在一起,品着茶,谈医道,拉民间掌故,说天文地理,尹医生称他老哥,他叫尹医生老弟,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我对毛尖、茉莉花、西湖龙井等茶名的最初印象,还是偶尔去卫生室,从他们地交谈中得到的。现在想来,靳大爷之所以人脉广布,可能与他的胸怀、见识、心地和人生智慧有关吧。当然,他交友有自己的准则: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肿了下眼皮,我隔你远远的。
话扯得太远了。在我絮叨这些闲篇的时候,靳大爷已经来到这里,甩开膀子干了半天活了。
他先蹲下来,用指头逐个畦子戳了戳,检查了一下干湿,感叹道:春风真厉害啊,吃水好快!然后用锨挑开畦子,走到井边,摆着井绳将水桶扣满,一手摇着辘轳,一手将摇上来的水倒入垄沟之中,清澈泔冽的水流,冲击着柔嫩的小草、顶着黄花的蒲公英和托着红花的马齿笕,缓缓漫入菜畦之中。辘轳发出的吱呦吱呦的声音和放水桶发出的嘎啦嘎啦的声音,对别人也许有点噪耳,对靳大爷来说,则是最优美的晨曲,在这支晨曲中,晨起时的慵懒消除了,浑身筋骨疏散开了,摇出的水如其说流进菜地里,不如说流进他心里。春夏秋,每天他都伴着这支晨曲开始一天的生活,一边摇着辘轳,一边盘算着今天要做的事情,也在思索着人生的意义,这种意义对那些冠冕堂皇的人来说,也许算不得高大上。
终究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浇完所有的菜畦,身上就冒出汗,气喘吁吁的了。他站直腰,走下井台,解开衣扣,掏出烟包子,熟练地卷起一支烟,用火机点着,狠狠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早晨这第一支烟真是香啊。他惬意地走进菜地,站在畦梗上,一边吸着烟,一边察看着劳动成果。浇过之后的菜,显得更精神了,水灵水灵的,似乎在眼瞪眼地长。菜这玩意,真是水性的东西啊!走到小葱畦子,见里面有些杂草,便蹲下身来,一棵一棵拔着。
这时,围子墙高大的刺槐树上响起鸟儿婉转、清丽的啼叫声:“嘀嘀哽——嘀嘀哽——”春天清晨,这叫声那么悦耳动听,靳大爷不由地站起来,出神地朝着树上张望着。
围子墙,可以说是鸟的天堂,上面有高高低低的刺槐树、酸枣树、蒿草,分布着高大的柳树,长长的、柔软的柳丝都扫着水面了。每到春天,什么鸟都有,云雀、布谷鸟、黄鹂、蜡嘴、白头翁、杜鹃、黄雀,不下十几种。早晨,天不明鸟儿们就开始啼叫了,亮开歌喉,各美其美,唧唧、咕咕、啾啾、嗞嗞、喳喳,有单音节的,有多音节的,有多变的哨音和颤音混合在一起的,就像开交响音乐会,谛听这种天籁之音真是难得的享受。一次雨后,飞来一只俊鸟,绿铮铮的彩色羽毛,嘴巴带着勾,太漂亮了,靳大爷第一次见到这种鸟,和尹医生喝茶时说起来,尹医生也觉得奇特,但同样不知叫什么,直到学校门老师来买药,尹医生和他交谈起来,才知道这种鸟叫鹦鹉。靳大爷听说后,埋怨自己的孤陋寡闻。
现在围子墙上发出“嘀嘀哽、嘀嘀哽”叫声的这种鸟,家乡人不考究它的学名,都叫它嘀嘀哽。这两只嘀嘀哽,像是一对雌雄,正处在发情期,对着头,互相逗闹着、戏耍着,你一声,我一声,叫的那么起劲,那么欢畅,尤其最后一个音“哽”字,像是拐着弯上挑,划在人心尖上一样。它们一会飞到这里,一会飞到那里,一会又离开树枝扑棱着翅膀吊在空中缠绵着、爱恋着,没羞没臊、淋漓尽致。
靳大爷看了一阵子,脖子都有点疼了,入迷一样,它们地啼叫和表演似乎勾起了他的童心,他经不住诱惑,扔掉烟,决意上到围子墙上去看个真切,看它们到底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从菜园上到围子墙,在刺槐树之间已经踏出了一条斜斜的小径。他拽着小树,裤腿扫着两侧的苦艾,几步就上去了。苦艾发出一股浓烈、透鼻的气味,刺激得他打了一个痛快的喷嚏。
这道围子墙,从里面看并不怎么显眼,但站到上面向外看,下临围子沟和大湾,感觉还是很威严、很高大的,这是古时村人抵御外敌入侵的屏障啊,在这里上演过多少惊心动魄、攻防斗智的故事啊!每当站在上面,他都不由地从内心生出一种自豪感、安全感和归属感。
鸟儿像是逗着人玩似的,靳大爷上来之后,销声匿迹了,不知躲到哪棵树密密的枝叶间了。他自嘲地一笑,是不是自己那个大喷嚏把鸟吓跑了?
这时,朝霞初放,霞光穿过薄雾投射到大湾水汽氤氲的水面上,闪闪烁烁,似跳动的火焰。靳大爷忘记了鸟儿的事,深吸了一口清新如洗的空气,胸膛感到分外畅快。看到眼前的大湾,不由想到了放生的那条大鱼,想到了雨夜飞过来的那群鱼,现在水面这么宽阔,它们在里面一定很快活吧?枯水之时,他常站在这里察看,水面上冒出一个气泡,也以为是那条大鱼吐出来的,水上荡起一点波纹,也以为是那条大鱼在下面游动。现在看到这碧波荡漾的水面,真是为它们高兴啊。
看了一会,正打算下去,突然,那两只鸟儿在东边一棵大刺槐的树梢上,又欢快地啼叫起来了:“嘀嘀哽,嘀嘀哽——”他倏地转头望去,刹那间,只觉得一阵晕眩,天旋地转,两腿发软,身体像飘起来一样,本能地去抓身旁一棵小树没有抓到,胖乎乎的身躯仰面倒下,压倒了酸枣树和蒿草,骨碌碌滚下坡去,“嘭”的一声,落入水中,溅起巨大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