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戒学堂】《辞职》31：那一顿饭，马可知道什么是“辞职”了

马可

  1

  人总是要工作的。

即使从这里走了，不是不想干了，只是想换个地方了。

一个人辞职，一是干不了了，二是不想干了。

马可从报社出来，是干不下去了。享不了闲，受不了压，心里不舒服，于是没了成就感。

还记得发第一篇稿子，拿着样报一高兴就是好几天。

还记得在学校里收到第一笔稿件，吃一碗凉皮儿，那种舒坦。但是，稿子天天发，凉皮儿天天吃，事儿还是那个事儿，理儿还是那个理儿，感觉没了。

没了感觉，到别处找找。

要知道，如果你的钥匙丢了，那它一定不在锁的旁边。所以，离得远一些，才能找得快一点。

马可在报社呆了那么多年。

一听说马可挪窝儿了，立即有好朋友给介绍了一个新的活儿。

马可在四十岁的时候，重新择业，继续面试。

就去了，穿得尽可能板正一点儿。是一个比较热的天儿，把家里最好的衣服找出来，还特意拿了自己在报社里得过的奖，去潍坊，当初最高的建筑物里应聘。

2

门一开，好豪华。

做金融的，用什么东西，都买最贵的。老板坐着很宽大的真皮沙发，很亲切地请马可落座。

“马记者，你的情况，我听朋友说了，在报社干得不错，所以希望你来谈谈。”老板五十多岁了，一直在银行工作，后来辞了银行的工作，开始挑头做一个金融机构的头头儿，语气里带着服务人员的假，还带着政府工作人员的正统。

像是一件牛仔裤，配着一双大草鞋，温柔里面，带着别扭。

马可做记者，采访的人多了，容易联想。但是遇到这位领导，马可不知道，他属于哪一类。

马可不知道对方是哪一类，对方却将马可摸得门儿清。对方接着说：“我姓齐，这是我的名片。”

接过名片，马可认真看了一眼。名片有些小了，上面的头衔放不开了。一行又一行，密密麻麻一大堆。

这是马可见到的第二张这样的名片。第一张，是一位商会的负责人，从正面到反面，印的全是职务。有国字的，有省字的，还有行业的。总而言之一句话，那些把所有职业都写在上面的，只有一个目的，向别人证明：我很牛。

是很牛，但他们忘了，印这么多的职务其实也在表达自己的另一种担心：生怕你不知道我很牛。

“听说了，齐总也很有魄力，也有传奇色彩。”无论见了哪个领导，说他有魄力，他都不会拒绝，无论见了哪个人，说他有传奇色彩，他都会信以为真。因为所有人，都自认为自己的一生是有传奇色彩的。他们都是以为自己的经历完全可以写出一本书的。没错，写一本书不假，但是谁愿意看，那是另一说。

“你过奖了，我也只是替政府管一些钱而已。”齐总说。不过，我们集团下面有十七家公司，每个公司都运营良好。

马可听着，对十七家公司并不太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到这里之后可以干点什么。

“听说你比较能写，所以我们这里缺少这样一个专业人才的时候，才打算把你请过来。”齐总说。

马可把自己的简历，还有精心复印的奖状拿过去。对方连看也没看，他说，过去只是过去，不能代表什么，我们看重的是你的未来。

未来？马可不知道怎么回答。未来是个鸟，一直在天上飞。现在环保，所有的鸟类都是保护动物，我去找谁说？

马可愤愤然，暗暗觉得自己在报社里打拼的全部家底儿都拿过来，对方居然连看一眼的兴趣也没有。

这可能是对一个自认为写作者最大的嘲讽了。

马可尴尬地笑了笑，鼻子下，嘴唇上，这个中间地点，有汗液渗出。

“天真热。”马可没话找话。

“是热，我们的工作是越是热的时候，越要到外面对接资源，去做评估。”齐总说一些马可并不太清楚的话。

“时间不早了，我把资料留下，您慢慢看，咱们下次继续聊。”马可准备告辞。

“已经到饭点了，一块吃顿饭吧。”齐总说。

本想走的，但是波罗不在家，回到家里老光棍子一个，还得自己做饭，马可也便半推半就答应了。

一吃饭，马可已经决定，必须得走，这里的工作不能干。

3

吃饭就在那家豪华大楼的酒店里吃的。

菜是那菜，酒是好酒，只是胃口不是好胃口。

做了十五年的记者，在席间被别人盘来问去，觉得挺难受的。马可想想，自己当记者，干了那么多年，让别人难受了多少次啊。

如果可以弥补，他愿意再回去一次，慢慢问，让对方尽可能不那么烦。

但没有用了，现在，这个烦人的人，正在给你灌输一件烦人的事儿。

“毛主任，来倒杯酒。”齐总说。

一个精瘦的男子，年龄和马可差不多大。立即站起来，彬彬有礼地给马可，还有齐总倒酒。

那种谦卑，让马可觉得不舒服。

有一种过了的感觉。倒酒的时候，不高兴，还要笑，笑出来不自然，又不能憋回去。

马可想，如果自己是那个倒酒的人，结果将会怎样。

后来一样，自己成不了那个倒酒的人。那个倒酒的毛主任，是办公室主任。

马可来这里，齐总给他安排了一个职务，叫分管宣传的办公室副主任。

毛主任可以给齐总倒酒，马可来了，只能给毛主任倒酒。

想一想，天啊，这就是辞职。

马可终于知道，自己当了十五年的记者，别人给自己倒了十五年的酒，走出了报社的大门，要开始另一段旅途，要给别人倒酒。

不适应这种转变，就走不出自己的阴影。但要走出这道阴影，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马可寻思着。

后来话很少，酒也喝得无趣。马可饭后告辞，走了之后无话。

马可没有再去找齐总，齐总也没有找马可。

好像这个事儿没有发生过一样。

明明真实实地上演了，却就像一切不存在。这真是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事。

只是吃了一顿饭，马可心里凉了不少。

原先以为生活就是生活，到了哪里都一样。没想到真正走出那个门，真正放下过往的一些头衔，才知道什么叫做真真正正的现实。

马可知道老金的难处了。

马可也信了好朋友老温曾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

老温是一位有才华的医生，也是马可相识很久的兄长。

一次吃饭 ，老温说。在一个大学里，有一位校长，在职的时候，七个不服，八个不愤，谁也看不惯，见了谁骂谁，在他眼里，没有一个好人。等他退休之后，别的老人们扎堆儿玩，他一走近，别人一见他，立即不玩了，避开他，散了。他再找另一个地方，情况也一样，在职的时候，没有做好人，离职了之后，真的很悲催。老温说，没多长时间，那个校长死了。

以前，马可总觉得老温是虚张声势，是胡扯。现在想想，确实可能存在此事。

生活是面墙 ，不碰出血来，你是不会认输的。

生活有足够的耐性，等着你碰，一次不行再一次，直到你服了，直到你软了，直到你把自己的一切都看得一文不值了，才算收场。

马可还没沦落到那个地步，但是已经感到世态炎凉。

4

这个操蛋的世界充满了不对等。

当你觉得自以为是的时候，给你一个教训，你立即懵圈儿，找不到北。

马可进入个懵圈儿状态，开始程序紊乱。开始由别人倒酒，现在恬着个脸，给别人倒酒。

马可要面对这一现实，要适应这一现实。但是内心还有些不甘。

马可觉得所谓的辞职，仅此而已。

门里门外的事，天上地下的差别。要不一些干部到了退休的年龄，像孩子赖床一个死犟着不肯下来呢。他们知道，下来之后，没什么好果子吃。

马可知道从单位下来肯定饿不死，但马可没想到，辞职之后，面临的是憋屈死。

崇尚自由，不自由，宁勿死。马可这样说，但是真正自由了，那种感觉，比死也好受不了多少。

自由只是相对的。

以前在单位的时候，记者部高主任一边抽着烟，一边教训我们这帮小年轻儿。

那时候心比天高，总觉得这是老声常谈，是陈词滥调。

现在临到面前，才知道这是真理，此言不虚。

想回去对高主任说，你是对的，但是觉得也没有必要。

心里知道，记住，做到，认命。马可做自己的思想工作。他是一头野性的狮子，从走出门的那一刻起，每天都在给自己灌输这样的理论：任何事务都是有联系的，狮子也有绵羊的温柔一面，你就是头可爱的小绵羊。

马可觉得效果不错。

但出了门，风一吃，头一热，火一发。做的那些工作，全白费了。又回到老路，仍气愤不过。

人啊，懂得低头是智慧，总是仰头，哪儿有一直让你碰到那么高门楣的时候啊。

找到自我，从一次转机开始。

定义自我，从一次深入骨髓的感动开始。

人的性格是不可改的吗？

如果你的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你一定是没有遇到能够改变你的人，没有遇到足以触及你灵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