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山间小镇的消息总是落后,高大的电线横在上空,老宋头还是不太习惯用电话,只是又拿起来好久不用的钢笔开始写信。
送信的邮差早已消失,老宋头再也没有看见那个穿着绿色邮服的男人,也没有见过那个跟自己一样老迈的自行车。
那条山间小河还在潺潺流淌,只是那个少年已经远赴他乡,或许算是他乡。
二年级的时候,宋渔读到一句话,“客死他乡。指着远处,问老宋头:“什么叫客死他乡?”
老宋头说:“以后等我埋在这里,就是客死他乡。”
宋渔说:“什么是他乡?”
老宋头坐在椅子上,努力仰了仰头,看着远处的阳光,“没有家人的地方,就是他乡。”
远处的阳光高高升起,路边的梧桐正枝繁叶茂,山上的蒲公英飘得很远,远到宋渔再也追不上。
学习这种事情,应该算得上是枯燥无味,老师没有任何调换座位的想法,于是陈京和宋渔成了垃圾堆的守门员。
入秋很快,国文老师上课讲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老师看了一眼窗外的落叶,说:“就是这种景象,时间很快,你们也会很快结束你们的中学生涯。”
窗外满地的枫叶像思念,沉重落在地上,然后被风吹得四散而逃。
入秋的第三个礼拜,老宋头给宋渔邮了一封信,放在学校的邮筒里。
凉亭上的爬山虎已经枯萎,只是还没有被秋风吹落,青苔地上落满红叶,那一方绿色的邮筒在秋风里瑟瑟发抖。
宋渔和陈京走在路上,校门口的书摊越来越少,烤红薯的却越来越多。
陈京手里抱着烤红薯,看着宋渔从邮筒里拿出一封信。
“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送信的?”
宋渔撕开信封,说:“什么年代?为什么会没有送信的?”
陈京吃了一口烤红薯,有些烫舌头,陈京吸溜了两下,说:“你家里人怎么不给你打电话说呢?不是会快一些吗?”
看着信上的内容,宋渔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悲伤。
老宋头在信上说,二奎叔,死了。前些日子回来,如今死了。
信上没有说死因,只是说死了,就像当初宋渔追不上的蒲公英,消失的迅速。
二奎叔原本不叫二奎的,只是名字里有个奎字,家里父母又早逝,做起事情来有些犯二,所以大家都叫他二奎。这些年总是在外面打工,许多年都不曾回来了。宋渔只是依稀记得小时候见过他,二奎叔从城里回来,带给自己奶糖,摸着自己的头说:“小宋渔,都这么大了啊,一天一个样。”宋渔不说话,只是嘴里填着奶糖,傻傻地笑。
二奎一辈子也没结婚,听老宋头说,以前有过一个,最后嫌弃山间小镇太穷,于是连夜跑了,后来二奎就去了城里,走的时候在河边发誓,混不好就再也不回来了。
那时候的宋渔在田野里狂奔,追着鸟儿乱跑,老宋头在河边洗衣服,对二奎说:“有志向。”
二奎尴尬得挠着头,喊道:“宋叔儿。”那年的二奎,在老宋头眼里或许还是一个中二少年。
二奎父母早逝,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小时候的二奎经常被老宋头拉着去玩。老宋头摘了桂花给二奎做饭,二奎穿得破破烂烂,于是老宋头就把自己的衣服改小给二奎穿,只是看上去有些滑稽。
于是二奎走的时候,给老宋头磕了个头,头碰在地上,有沉重的声响。二奎说:“宋叔儿,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但是我知道,吃您的最多,就连衣服都是穿您的,所以,您放心,我以后一定给您养老送终。”老宋头不言语,只是摇了摇头。宋渔趴在院子的地上乘凉,那天,老城南的桂花开得正盛。
收了收心情,宋渔把信安安静静地放在自己的兜里。
学校食堂的外面,有一棵不知名的树,黄昏的晚霞打在一半的树上,有些暗淡,暗黄的枝干,萧瑟的秋风,满地的落叶,像是无言中一场夏日的葬礼,送走了那个蝉鸣聒噪的炎夏。
宋渔向班主任请了个假,然后拖着自行车回那座小镇,从清晨到夜晚,从空旷到漫山遍野,马路上枯黄的树叶被自行车碾碎,再也回不到曾经的树干上,就像离开的人,永远也回不来。
二奎的葬礼很冷清,其实也不太出乎所料,毕竟一个算半个孤儿的人,能有什么亲朋好友。
没有人知道二奎是怎么死的,也没有人会关心,没办法的,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这样的。
二奎的棺椁就停在那座破烂房子中间,稀松的土墙,发霉的味道,满院的野草,就像是鬼故事里的环境,可它确确实实地出现在宋渔的眼前。
这是二奎的老房子,算是他爹留给他的唯一东西,只是早已破败,长久没人居住,就连灯都是坏的,只有屋顶的青砖瓦片还在固执地挡着阳光和秋雨。
捧着老宋头写的挽联,看了看房子,宋渔实在不知道应该贴在哪里。这座房子,好像根本承受不住这方挽联,它连门都没有,就剩下腐败破烂的门框,昂首挺胸地立在秋风里。
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空晃悠悠地涮下来,仿佛清洗了一切的痕迹,路上的脚印泥泞不堪,只有老宋头和宋渔还在雨里站着。是不想躲雨吗?不是的,是这座房子根本没有躲雨的地方。
挽联是二奎让写的。他好像知道自己要死了,和老宋头下了一盘棋,说了好多话,然后在那个看不见晚霞的黄昏,求老宋头写了一副挽联。
二奎没有给自己找好风水宝地,二奎说:“死都死了,埋在哪里不一样?找什么风水宝地?”
老宋头自掏腰包,给二奎找人挖了坟茔。按照习俗,二奎的棺椁今天就該下葬,可是却下雨了。
老宋头让宋渔去招呼人抬棺,自己打着伞坐在门前。
二奎连一张照片都没有,就剩下了那一方长长的棺椁,静静地躺在雨水里,淋透了。
宋渔在这里送过许多人,只是这次的,比以往的都要年轻一些。
清冷的葬礼,没有丧礼,没有酒席,只有寥寥的几个人。
老宋头从兜里拿出几颗奶糖递给宋渔。
宋渔有些诧异,问道:“你哪来的?”
老宋头指了指坟茔,说:“吃吧,你二奎叔给你的,说这次回来也没什么礼物给你了,就吃点糖吧。”
宋渔跪在地上,狠狠地磕了几个头。
这场雨散得无声无息,就像二奎的死一样,像是烛火被风吹灭,根本无人在意,只是这盏灯火,再也点不上了!
村口的梧桐树上又挂上白幡,迎着西风飘扬,只是枝干上已经没有了叶子,光秃秃的一片。
老宋头坐在椅子上抽烟。宋渔说:“学校很好,你不要担心!”
老宋头撇了撇嘴,说:“老头子我才不担心你呢,你过的是你自己的生活。”
房间里还是那样昏暗的灯光,宋渔看了一眼灯泡,“现在不是都用节能灯了吗?”
老宋头砸吧着嘴,看了一眼灯泡,说:“没钱换。”
宋渔无奈地摇头。
城南的桂花落了,叶子无休止地下坠,风还是没能结出果子,老宋头努力地抬起头,看着更北的方向,山峰挡住目光,就这样结果了希望。
老宋头从来没有说过想回家看看,他好像已经忘了,自己来这里多少年了,他不记得,也没有人帮他记得。
“宋渔,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去找你的父母?”
宋渔被吓了一跳,他不明白老宋头为什么会问出这句话。
宋渔有些怯生生地询问,“老宋头?你不会要死了吧!”
老宋头看了一眼宋渔,说:“去你娘的小王八蛋,盼老子死是吧。”
宋渔觉得有些委屈,“那你问这种话。”
老宋头说:“总归是要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吧!”
宋渔想了想,说:“不知道又怎样?都已经来了。”
老宋头沉默,又点了一根烟说道:“果然,书读得多了,道理好像讲不过你了。”
通往镇子小学学堂的路,芦苇早已经在秋风里瘫倒,露出两旁的空地,光秃秃的一片,宋渔骑着自行车返回学校。
空旷的羊肠小道,宋渔在这一边,老宋头在那一边,两个身影被清晨的阳光拉得无限长。
夜晚的阁楼上,枯萎的爬山虎还顽强地贴在窗棂上,老宋头对宋渔说:“好好学习,以后从榕城走出去,就别再回来了。”
宋渔说:“为什么?”
老宋头说:“这里不属于你,外面很大,月光很好,你要多去看看,替我看看。”
宋渔说:“以后,我带你去看。”
老宋头摇了摇头,说:“不了,我是老骨头了,不想去了。”
宋渔不再反驳,呆呆地躺在床上,看着默默抽烟的老宋头。
“老宋头,这东西真的那么好吗?”
老宋头看了看手里的烟,说:“不好。”
宋渔说:“老宋头,你会死吗?”
老宋头点点头,“当然会了,我们都会死的。”
村口梧桐树上的白幡还在飘着,秋声难禁,雨打芭蕉,宋渔抱着老宋头,“老宋头,你要是真的死了,一定不要打电话给我,你要写信给我,这样我知道的慢一些,就会感觉你还在的!”
老宋头拍打着宋渔的肩膀,干枯的手掌很温柔,宋渔肩膀颤抖,声音细碎。
宋渔飞奔在路上,二中的校门就那样敞开着,路灯点亮夜色,沉默的柏油路,这晚的月色像是长了牙,把异乡人咬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