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开地窖门以后,父亲把我喊过来,说:“下去。”我向里面望一眼,黑洞洞的,有一股热哄哄的酸臭味道冒上来,非常诱人。
说是门,其实是一个洞,大小正似以前农家草屋墙角留的狗窦。从这样的“门”进出,大人做不到,只有瘦小的孩子行。但第一次让我独自钻下去,还是有点紧张。父亲教我:“趴下来,脚先伸进去……呵呵,不能倒栽葱。”
下霜以后,地里的蔬菜就不长了,大白菜系上了稻草“腰带”,还会在地里站一段时间,目的是让它裹得紧些,但第一场寒潮到来之前,各家会抓紧把它们铲倒。萝卜缨子蔫了,萝卜拔了出来,红的白的,在门前的自留地里躺成一片。当然还有生产队分的山芋,轧了山芋干以后,还有不少,它们不是蔬菜,是口粮。
在铲完大菜拔完萝卜的地里,父亲选一块背风而高爽的地方,根据蔬菜的多少挖一个大小合适的菜窖子,然后把品相好质量高的白菜、萝卜和山芋窖进去,上面苫上芦柴和麦草,再把那些泥土严严地盖上、压实,努力使之不透风不漏雨,确保到过年时白菜、萝卜派上用场。也确保在年后青黄不接时,那些山芋给够裹腹,让家人度过春荒。如果窖中之物腐烂变质,过年将没有东西做馒头馅子。更要命的是,如果山芋烂了,那么漫长的春天全家挨饿事小,还面临“断种”的危险——那些山芋有一部分是负有“保种”使命的。
窖子平时是不打开的,那时候冬天没有蔬菜,吃饭时一手捧个碗,一手拿双筷子,手指间夹两根秋天腌好的萝卜干。喝两口粥,咬一口苦咸的萝卜干。有时桌子上有一个粗大的碗,里面是蔫头耷脑的咸菜,味道当然和咸萝卜干一样。讲究的人家会把咸菜切一下,甚至上锅炒一下,如果放几个炒盐豆进去,会更好。碗里盛着稀粥,粥里的“干货”是几根山芋干。吃的时候,有人先喝稀的,有人先挑干的。父亲经常讲他们出河工时,有个人总是先捞山芋干吃,山芋干吃完了,再反复在碗里捞几个豆子——如果有的话——结果稀粥越搅越薄,薄得照见人影,然后一仰脖子,把已经冷透了的“精稀骨浪汤”灌下去。起身走路时,只见那人肚子东摇西晃,仔细听还激荡有声。
第一次下菜窖时,我大概六、七岁。窖口虽小,但我进出绰绰有余。“哧溜”一下,我滑到了窖里,借窖口的微光,我看到了码放整齐的萝卜和大白菜,山芋暂时还不出窖,所以堆放在最里面。我伸手一摸,萝卜湿滑,大白菜冰凉,但窖里并不冷。我把萝卜和白菜扔到窖口外,父亲会接住它们。快过年了,要包馒头,这些萝卜和大白菜是馒头馅芯的原料。听着母亲“乒乒乓乓”地剁馅,年味弥漫开来。
当然,小孩钻菜窖也是年味的一部分。
许多年过去了,现在的农村已经没有人家挖菜窖、窖蔬菜了——“只要有钱,一年四季什么没有!”买菜回来的老伴一边整理冰箱,一边对我说。读小学的孙女寒假可能从杭州来,我愣在书房里痴痴地想,真想在家门口挖一个菜窖,让宝贝孙女义无反顾地钻一次,体验一下暗室中的新鲜和刺激,然后带着一头一身的泥土,兴奋地爬出来,到她的小朋友面前炫耀一番。
2020-1-9于响水
作者简介:
史忠林,笔名:雨林,曾用名:史忠霖。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响水湖海艺文社副社长兼秘书长,盐城市政协文史研究员。已出版散文集《渴望浪漫》《飞花入梦》和现代诗集《雨林诗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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