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夜奔
塞北玉门关外,春风不度,一派荒凉。俗话说,穷山恶水多刁民。这贫瘠的土地上孕育出了不少凶悍的人物,但凡过往商客皆要向他们打点一番才能保证性命无虞。
这些人物看似风光无限,实际上他们时刻都要防备着暗处射来的冷箭。这油水并不好捞,谁的拳头大谁就是这里的土皇帝,律法早已不起作用,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才是生存之道,因此很少有人能在龙头的位置上坐得很久。
不过近几年来,这塞外的龙头却一直没换过,坐在这位置上的乃是“十八大寇”,这“十八大寇”自然是十八人,他们每一个人都具备江湖上一流高手的实力,而且他们都是亲生兄弟,感情深厚,几乎不分彼此,即使是唯一的龙头的位置也是平起平坐。
这些人在玉门关外横行霸道,无恶不作,对过往商客们索取油水也比以前重上五倍,武林中人敢怒不敢言。虽然有些好手身手颇俊,但对上这十八个兄弟却毫无胜算。“十八大寇”同心同力,即使对上一个人也是十八人一起上,不讲江湖道义,而且他们的武学相互补充,毫无破绽,以致无人能敌。
像这样的黑道人物,武人皆愿生啖其肉。有些豪富也联合起来悬赏一百万两招募有心之人杀掉这塞外的霸主,不过即便如此,也很少有人敢拿这赏银,因为去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的。这倒不说,他们的尸首还会被十八大寇剁碎喂了野狼,死无全尸。由此以后,虽然这赏额一再加高,也无人再去触他们的霉头了。
但有句话叫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近日有传闻说横行塞外的大寇们在中元节被全数诛杀,其死状奇惨,全身上下竟无一处完整之处,给这些大寇们收尸的仵作虽已有三十年的工作经验,但看到他们已经不成人形的身体的时候,就已经被吓得精神失常,晕死过去。现在这十八大寇已经真正的不分彼此了,因为谁也没法把他们的尸体拼凑完整。
消息在极短的时间内便从塞外传遍了武林,人们拍手称快。当他们静下心来,想要寻出这为民除害的豪杰来的时候,却发现这个人再也没有出现过,倒是有很多浪荡之徒冒充他想要领取这天价的悬赏,不过他们的演技拙劣,身份很快便被人识破,被打得腿断骨折赶了出去。
这一消息自然也很快传到了韩家堡堡主韩千云那里,韩千云早已在他四十岁的时候便退隐江湖,过着半隐居的生活。这人已经厌倦了江湖上的厮杀,靠着祖上传下的三百多亩田产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即使他已不是江湖中人,但如此重大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天下,就连寻常人家的七岁稚童也知晓一二,他又怎么会全无所知呢?听到这一消息之后,韩千云也有些高兴,他叫来独子韩烟,令仆人摆下一桌酒菜庆祝十八大寇被杀之事。
韩烟已是一个二十一岁的青年,自幼随着韩千云习武,在其父精心调教下,一身武艺早已登堂入室,傲视同侪了。这样的富家子,又有一身过人的本领,在这个不安分的年纪里,自然想要到江湖上闯荡一番,但由于韩千云一直不允,倒也无可奈何。不过他也时刻关注着江湖上的事情,听到这一消息自也十分高兴,当下二人举杯同庆,一番觥筹交错自不待言。
酒至半酣,正是十分尽兴的时候,仆人却给韩千云送来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小厮说信来自一个乞丐。韩千云眉头一皱,心下不断思量,这信绝不可能是乞丐写的,写信之人不想出面。他的字歪歪扭扭,是用左手写出以隐藏身份。
韩千云放下酒杯,接过信笺,拆开信封,信上写了一句话:“素闻堡主武功盖世,林某欲领教一二,望堡主备好项上人头,三日之后将踏月来取。”这几个字,写得虽不甚好看,但却隐隐有股浓得化不开的杀气透露而出。他还从未见过如此浓重的杀气,只凭这点他便断定,写信之人是个高手——高手中的高手。
看到这里,韩千云原本已经挤在一起的眉头又紧锁了几分。他自问闯荡江湖十几年间也未曾与什么人结下仇怨,就是有些磕磕绊绊,也不至于到要取他性命的程度,更何况他也从未与这种高手结过梁子?这人究竟是谁?
韩烟在旁看着老父紧锁的眉头,心里的疑问比父亲一点也不少。他从未见到父亲如此不安,这太奇怪了。韩烟忍不住问道:“爹,究竟何事?”
韩千云看着独子充满疑惑的眼神,轻叹一声:“这是战书,对方怕是高手。”
“高手?您早已退出江湖,怎么会有高手前来寻仇呢?”
“这也是我担心的,我早已不再过问江湖事,至于仇家,我年轻的时候也没有遇上几个,而且他们大都武功平平,倒也不太可能在我隐退十多年才动手。”
“我倒要看看这所谓的高手几斤几两!”韩烟年轻气盛,对这个忽然来寻仇的高手自然也想要较量一番。
“不可鲁莽,此人战书杀气四溢,武功能达到这种程度的人近年来已不多见了。不过,要想取我韩某人的性命,他的斤两可就不太足了。我担心的只有一件事……”
他的语气虽然平淡,但却有种不容置疑的气势。他对自己的武功很有信心,这些年虽未过问江湖事,但武功也一点儿没落下,功力早已臻至化境。
堡主收到战书一事,这几日早已在韩家堡内传开。这些天来韩家堡戒备森严,严阵以待,三天很快便过去了,今夜子时正是决战之刻。此时堡内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戒备森严,就算一只苍蝇也逃不过他们的眼底。这些守卫都是韩千云一手训练出来的好手,随便拿出一个放在江湖上都可算是豪杰了。一旦对方趁机攻打韩家,等着敌人的只能是刀剑了。
这几日韩千云思来想去,他只怕自己迎战之后,会有大批人马前来攻打韩家堡,是以才布下的如此严密的守卫。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但深知江湖险恶的他却也不得不如此为之。比起忧虑重重的韩千云来,少堡主却有些兴奋,他自学成武艺以来从未经历过如此阵仗,对于将要来犯的大敌充满了好奇,手中剑由于紧张握得比往常都要紧上几分,也渗出了不少汗水。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还差一刻就到了子时。韩千云独自坐在大厅正中的椅子上,双眼半阖,呼吸均匀,正在把全身的状态调节至巅峰。月光照在大厅上的地毯上,一切都很安静,不过人们明白,这看似寻常的安静之中其实暗藏杀机!
子时已到,大厅中的烛火竟同时熄灭了!与此同时,一个人影忽然出现在了大厅之中,由于他背着月光,没有人能够看清他的脸庞,形如鬼魅。
韩千云明白,对方其实并未掩住面庞,这是一种在江湖上早已失传的神秘幻术。而且这人全身没有一丝波动,老堡主甚至无法感知到这人的呼吸,他推断的没错,对方果然是高手。
“韩堡主?”
那人终于开口了,这声音属于青年人,有些沙哑。
“正是。阁下就是要取我性命的人?”
“是。”
“出手吧。”
韩千云从太师椅上缓缓站起,这个时候他全身的状态也随之到达了巅峰!如果说坐着的他像一棵老树,那么现在他就像一把寒气逼人的利剑。
那人身形一闪,便已从大厅中飞身上了屋顶,他冷声道:“这里地方太小,周转不开,不如找个宽敞地方一战如何?”
“好。”
韩千云随即跟了上去,他明白,即使对方有埋伏他也不得不去。若是不去便已经弱了气势,对敌的心态便会出现缝隙,这一战便已输了。
“爹,你小心!”背后传来韩烟的忧虑。
二人行的极快,那人身形飘忽不定,形同鬼魅,这种轻功老堡主已经很少见过了。不过他自也不是吃素的,身法施展开来灵动非常,完全不像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这两人来到了城外一处桃树林停了下来。现在已经是八月份,桃花早已谢了,树上结的果实还有些青涩,有些淡淡的清香弥漫在桃林之内,生命的气息在这里弥漫,只不过此刻却要奏起死亡之音了。
那人开口道:“你用什么兵器?”
“手。”
那人眼睛瞳孔忽然收缩了一下,他叹道:“好兵器。”
“你用什么兵刃?”
“刀!”
话音未落,这人却已经动了!他很快,快到韩千云已经无法用眼睛捕捉到他的存在!
老堡主的手忽然变成了白玉色,这双手掌似乎已不属于凡人,而是属于天仙!
韩千云闭上了眼睛,他在用心来“观察”这个敌手。他忽然心生警兆,身子微侧,手掌向左侧推出。只听得一阵金铁交接发出的刺耳声,双方一触即分,这是交手中的初次试探,二人皆未使出全力。
韩千云已经感觉右手有些隐隐的痛麻,对方的刀很快,快到他此生还从未遇到过,而且在他握住对方刀刃的一刹那,自己的手掌竟有些要被撕扯开来的感觉,若不是即时收手,这右手是否还能完整收回便是未知数了。
如此精妙的刀法几乎已经不属于凡尘了!他不由得叹一声:“好刀客!”
对方亦是十分惊讶,因为他从未见过竟有人能够使用一双肉掌接住他的刀,并且震得他胸口一阵阵气血翻涌,喉头有些发甜。两人瞬间稳住内息,像心有灵犀一般,又战在一处,清脆的金铁交接之声不断发出,周围的桃树叶亦被二人无意间发出的气劲震得扑簌簌直落,看来不论二人胜负如何,今年这里的桃子的收成都不会太好了。
双方的身手相差无几,谁也不落下风,几个回合下来都是处于胶着状态,他们在等待对方漏出破绽,谁先露出破绽,等待他的只有横尸于此!
高手相争,胜负只在一招间。这一招两人准备了很久,韩千云早已功聚双掌,内力催发至十二分,一时间飞沙走石,掌影飘忽,幻化成千万只玉手同时击向对方,这是必杀的一招,没有守势,以命搏命。
对方也劈出了一刀。这一刀平平无奇,甚至看起来还很慢,但只有韩千云心里才明白,这一刀其实已经快到了能在空气中留下来残影的地步,这一刀实际上是在瞬间劈出了无数刀的结果。
这一刻,韩千云原本古井不波的心境忽然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心怯了!他的年纪已经不小,这样的人自然比年轻人更怕死一些。尽管他很不愿意承认,但他的左掌还是不由自主地分出了一道功力以抵挡这必杀的一刀。
刀锋已经与左掌相接,韩千云双掌上凝聚的功力早已倾泻而出,只不过此刻韩千云温润如白玉的左掌似乎已经失去了神性的光芒。
对方自然也生生挨了韩千云这全力的一掌,喉头猛地一甜,鲜血喷出,在空中化成一道血虹,显然已经受了重伤,断了三四根肋骨。韩千云的身上什么也没少,只不过胸口处却多出了无数道狭长的血痕——鲜血很快喷涌而出。他输了。
弥留之际,韩千云淡淡道:“江湖中像你这样年轻的好手我从未遇到过,若是我未猜错,你应该就是那个杀了‘十八大寇’的人吧?”
那人已经不再咯血,他已把胸口涌出来的鲜血强行咽了下去。
“是。”
“你叫什么?”
“林青。”
韩千云闭上了眼睛,身体随之倒下。倒下的瞬间,整个身体已经碎成千百块,仿佛刚刚从修罗地狱走了一遭,被人施了凌迟。
此刻韩家堡内,已经是一片火海,喊杀声几乎已经震破天际。韩千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里已经来了数十个身穿夜行衣的好手——在这些人面前,守卫们几乎是自杀式的进攻才能将他们的攻势阻挡一二。
当少堡主看到曾指点他武艺的老陈被一大汉砍倒在血泊中的时候,手中刺出的剑已经有些不稳。这个富家子虽然武艺高强,但还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在这一刻,对手看出了他的破绽,在他身上又留下了一道伤痕。韩烟身上已经处处挂彩了,好在这只是轻伤。他的周围已经倒下了四五十具身体,多数是堡中之人的,只有不到十五具是敌人的。
不过在这生死存亡之时,他还是遗传了父亲冷静的基因。他明白,父亲已经出去与人决战,生死未卜。此时此刻他要负起保护全家上下的责任。在这一刻,他的斗志被鲜血、仇恨、责任激发,招法竟比往常使出的更精妙一些。现在,他已杀掉了对方六七人,但气力已有些不济。
这些黑衣人中剩下一半,而韩家这还有一战之力的人已经不多了,加上他也只有五个人,不过这几个人自然是实力不俗的好手,还能坚持一阵子,只要坚持到父亲回来,韩家堡也就保住了!
他相信父亲一定不会败的!
这个时候,战场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人。这个人自然是林青,他的手中提着人头,韩千云的人头。
“堡主已经被我所杀,还要继续顽抗吗?”
冰冷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战场上的温度似乎也因为他的这句话变得寒冷无比。
当韩千云看到父亲的头颅的时候,所有能够支撑他再战下去的信念几乎已经完全消失,他一直相信自己的父亲是不会败的,此刻他浑身气力已经被此情此景完全抽空。
他自出世以后,母亲便因体弱多病早早去世了,留下他与父亲相依为命,在他眼里这个父亲已经扮演了父母两个人的角色。他一直很崇拜父亲,虽然父亲早已不问江湖之事,但以他越来越高的眼光来看,父亲虽然看起来是一个平凡的老人,但实际上身手比之江湖上的绝顶高手也丝毫不差,他怎么会输呢?现在他已经接近崩溃之境,精神支柱已经倒塌,他已全然忘记自己深陷重围之中。
堡中的剩下的守卫们在看到堡主的头颅以后,惊讶、愤怒、不安的神色在他们脸上不断出现。这人对他们恩重如山,在他们身陷死局之时,韩千云出手救了他们,所以他们才死心塌地的跟着韩千云。现在,他们的救命恩人已经死了,这几个人相互看了一眼,似乎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今日我兄弟四人,就是拼上性命,也要把少堡主安全送出!”
这句话铿锵有力,几个汉子的凶悍之气也随之被激发出来。他们已经成为死士,砍向敌人的刀式全然不取守势,完全是一副以命搏命的架势。他们虽然只有四个人,但这种惨烈的气势在敌人眼里竟不亚于千军万马在向他们冲杀一般!
林青的眉头忽然皱了皱,他那冰冷的心是否也有一点温度呢?
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的韩烟也被这几人气势惊醒,他是一个冷静的人,即使在这种遭受巨大悲痛的情况下,他还有一丝理智保存着。他也明白,自己绝不是对方的敌手,只有自己成功逃出才有复仇的希望。
四个汉子拼死一战,已经为他在敌人的包围中撕下了一方缺口。就在此刻,他终于狠下心来,深深看了一眼那个浑身没有一丝温度的人,然后施展出家传的身法,离开了战圈。在他身后,他陆续听到了那些牺牲的人死前的惨叫,眼角泪水横流,年轻的心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