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讲过俄底浦斯阶段形成超我时认同机制的重要性。现在要强调的是,并非俄底浦斯阶段的所有认同都和超我形成有联系。譬如,有一些认同只是儿童性愿望和竞争愿望的略加伪装的表现,小男孩有意识地模仿他的父亲是一种通常现象,因为他对父亲又羡慕又嫉妒,这样的愿望有不少持续到成年阶段,以致在许多方面儿子成了父亲的心理复制品。在母亲与女儿的关系上也常常存在同样的情況。这样一来,父母亲及其子女可以有相同的姿势,相同的面部表情、相同的步态、话语、笑容,乃至与人相处时相同的含蓄或者热情等等。亲子之间不仅存在着形体上的相似,还可以有行为上的相似。后者不是体质特征的遗传,而是心理特征的仿效,是儿童期潜意识的认同,因为儿童期望像他们的父母一样,所以就在各方面向其父母认同。
儿童的羡慕和嫉妒并非全部都指向其父母亲,当然,父母亲是其指向的主要目标。他们对同胞的兄弟姐妹也怀同样的感情,往往非常强烈。这样的感情在儿童的本能生活中,以及随之形成的冲突和妥协中,可能起重要作用。有这样一个例子,一位年轻女士对音乐有强烈的业余爱好。她喜欢听音乐,按业余的标准而言,受过了良好的音乐教育,她学过好几年的大提琴,乐于演奏,但并末达到精通的地步。所有这一切都是仿效,不是仿效母亲,而是仿效姐姐。其姐是一位有造诣的职业音乐家。她们的父亲高度赞赏姐姐的音乐才能和成就。我们的病人从孩提时起就感觉到姐姐由于有音乐才能成了父亲的宠儿,所以她也学习音乐,希望在父亲面前与姐姐争宠。这个病人对音乐感兴趣之后的发展情況应该认为是正常的,音乐对于她是件乐事,是生活中的重要部分,在我们社会中,大多数音乐爱好者都是这个态度。然而无疑的是,这个病人对音乐的爱好是由于俄底浦斯情结而产生的,是由于儿时在父亲面前与姐姐争宠而产生的。通过精神分析发现,在她成年之后的音乐话动中,也存在着潜意识的俄底浦斯涵义。譬如有一次病人报告了一个梦,说她在一个管弦乐队中演奏。通过自由联想,她回忆起一位音乐家,岩干年以前他俩曾经相爱,最近听说那人当了一个著名管弦乐队的指挥。
据病人说,这位音乐家无论在年龄上还是长相上都与她的父亲大不相同,可是这个人总是使她想起自己的父亲,或许是因为这两个男人刮完胡子都用同一个牌子的花露水吧。由病人的自由联想我们查明了两点:第一,其梦的隐意是与父亲作性交合的俄底浦斯愿望;第二,此愿望以幻想(梦)的伪装,表现为与她在“很久以前” 相爱过的男士一起“演奏音乐”。音乐对于她,在潜意识中仍然保持着原来的俄底浦斯涵义。
在幼儿期本能生活与成年期的一些正常活动(诸如选择职业、选择配偶)之间,常可观察到同样的联系。要在职业选择上举出满意的例子是有困难的,因为有很多因素影响职业选择。不过,就由下面三则简略的、有所伪装的实例,读者至少也会有几分相信我们论断的正确性。
一例病人是一位40 岁的男性产科医生,在同胞6人中居长,他和弟妹们都是在乡村出生的,并且在那里度过童年。他记得母亲生下弟妹时的倩景,每一次对他都是印象深刻的大事。他对母亲的分娩有强烈的好奇心,可是每次分娩时都不许他进房间观看,虽然从很小时候起,他就把动物的分娩看得多了。孩提时代的性好奇是决定其终身职业的一个重要因素。但除了满足其好奇心之外,他选择这个职业还有其他潜意识的目的。其中之一是满足他超越父亲的愿望。因为每逢病人的母亲分娩,父亲对请来的医生总是必恭必敬,谦卑之至,所以自己也要当这样的医生。第二个原因是,每逢他的母亲再次怀孕,他总是对母亲和其腹中的孩子产生恼怒的感情,而他选择产科医生这个职业能够加强自己对恼怒的防御机制,作为产科医生,他对产妇和婴儿们既亲切又爱护备至,不再像童年时那样出现弒亲性的恼怒以及随之产生的内疚。最后还有一点,作为产科医生,每当一个婴儿降生时他都感到自信并意识到自己的重要,不再像童年时那样,每当母亲又生一个时就感到自己的重要性下降,变得孤弱无助。
第二例是 30多岁的男子,职业也是医生。这个病人4岁时,母亲住院动大手术,因而与他分开了好几个星期。这次分离在他的生活中引起的重要后果之一是,他決心当一个医生,而且要当外科医生。每逢有人问他长大了干什么,他总是回答:“当医生,拿刀割他们。” 他对母亲的矛盾情感是很明显的,30年后在对他作精神分析时得到了充分肯定。当外科医生有正反两方面潜意识的涵义:一方面,当医生就能为母亲治病,做救她性命的英雄,同时也不至于与母亲分开;另一方面,母亲离开自己去住院是对自己的不忠诚,拿刀子意味着要刺痛她作为惩罚。
第三例是一个不到30岁的劳务协调员,男性。像上面一例一样,这个病人很小时被迫与母亲分离,造成重大精神创伤。因为他的父母吵架后分居,才6岁的他被送进了寄宿学校。成年以后,这令病人出现很多神经症症状,但是作为劳务协调员地却得到了明显的成功。他总是不倦地努力协商解決把他自己也卷入其中的劳务纠纷,经常能使争执的双方弥合分歧,避免公开破裂。他有一个鲜明的论点:只要争执的双方能够坐到一起进行对话,就没有不能解决的纠纷。他这样热情地调解纠纷,其根源在于:自从他与父母分离就产生了强烈的愿望,希望双亲停止争吵并重新和好,以使他能重新和父母住到一起,特别与心爱的母亲住到一起。所以,他无时不在努力工作,说合人们避免分裂,不要像自己的父母那样做,不要把工人们养得像他自己6岁时那样有家难归。这一例再次说明,童年时的精神创伤可以潜意识地影晌成年后的职业选择,而且是有利的影响。
当转而考虑幼儿期本能生活与往后配偶选择之间的联系时,面临的困难是现象太多太复杂。二者之间的联系是多方面的又是很密切的,主要的困难是把复杂的现象梳理清楚。要证明二者之间存在联系看来用不着,也无需感到惊奇。只要回想就能发现,每个人的第一个性对象都是在童年时代就有了,日后再有的性对象往往是童年时第一个性对象的复制版。对严重的神经症病人进行分析时发现如此,轻度神经症病人和正常人亦复如此。所以只篇举一两个例子便足以说明。
有位年轻男子与一女士恋爱然后结了婚。他自己清楚地觉察到这位女士在体型、身高、面貌等方面都与他本人相像,然而他未能意识到这种体质上的相像正是这位女士对他有吸引力的原因之一。直到后来对他进行精神分析的时候,他才明了这个事实,即他俩看来有如兄妹这一点,在潜意识上对他起性兴奋作用。潜意识中,这位女士代替了他的一位姐妹。童年时,他非常喜欢和依恋这位姐妹,曾幻想与她结婚,做她的孩子的父亲。及至成年,他潜意识地实现了这个幻想,与一位外貌酷似其姐妹的女士结了婚。有趣的是,我们发现了他潜意识幻想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后果,他把妻子当成了自己的姐妹。在对他进行精神分析的头几个月里,他经常提到妻子,却用了他姐妹的名字,要是分析者不提醒他注意,他从不觉察自己的错误。
另一例女病人对配偶的选择受到童年时代与姐姐关系的影响,情况较为复杂一些。当这两姊妹还是小女孩时,她们最亲密的玩伴是邻居的一个小男孩。病人的姐姐与这个小男孩很投契,以致人们都说他们俩长大了会结婚的。丽而病人那时常有被他们俩排斥在一边的感觉,并且嫉妒他们。病人对自己的父母亲也有类似的被排斥感和嫉妒感。童年尚未结束,这两姊妹就都见不到以前的邻居了,因为两个家庭不再住在一起了。又过了若干年,两家再次搬到一起,三个童年时的伙伴重新聚首时已都是青春年华。这时,病人趁姐姐离家上大学的机会,有意地让那年轻人喜欢上她,也成功地达到了目的。但是,当那年轻人进一步亲热的时候,她又拒绝了,说是只能做“好朋友”。又过了不久,她就把才从姐姐那里赢过来的年轻人丢开,与这个年轻人的一位好友恋爱并且结了婚。后者在遇见病人之前本来有末婚妻而且就要结婚的,却被病人抢过来了。病人在成年后的爱倩生活中,成功地实现了做小女孩时的渴望一在三角关系中要做一个成功的,而不是失败的女人。她终于向童年时代喜欢姐姐而不喜欢她的那个男人报了仇,把他丢在一边而与他的朋友结婚。对她的姐姐及其玩伴,她取得了潜意识的完全的胜利。
以上实例表明,幼儿期本能愿望对于日后的精神生活有强大的和持久的影响。它们可以决定人的职业选择、成年后性生活过程、兴趣爱好、举止风度、奇习怪癖等等。在许多情況下,更准确地说,这些影晌还不是本能愿望和心理冲突本身的直接作用,而是由之产生的幻想在起作用。后一例女病人便是实现了在性的竞争上胜过姐姐的幻想,也许可以称之为灰姑娘幻想。那个外貌与其妻相似的年轻大也是实现了童年时的幻想。产科医生、外科医生、劳务协调员的情况也都是-样。在每一例中,都是由幼儿期本能愿望及与之相连的恐惧中产生幻想,这幻想在病人的生活中变成了重要的潜意识的内驱力。
迄今所举的例子都得自于临床实践。对每一例都可以应用精神分析方法。每一例都是病人,他们与分析者充分合作,尽可能完全和自由地谈出他们的思维、联想,过去和现在生活中的详情细节,甚至不可告人的隐私秘密以及令人痛苦的回忆。因而,一方面有幼儿期心理冲突的资料,它们往往是潜意识的,另一方面有成年生活中清醒的思维、愿塑和行为的资料,将二者联系起来所得出的结论,其可信度是相当高的。在以下所作的大部分讨论中,我们也要提出类似的结论。可是,这些结论不是全部基于临床资料,不完全是用精神分析方法对个体进行治疗性分析时所得的资料。所以,我们将留有余地,约束自己只在有充分证据时才作出推论,并且时时留意(当得不到由用精神分析方法才能获得的资料时)所存在困难的性质。
在幼儿期本能幻想的后果之中,包括有一切类型的白日梦和故事:如童话、神话、传说以及经过不同程度加工的文学作品。儿童对童话以及类似的故事最感头趣。童话广泛流传,从古至今不衰,表明它们所涉及的主题几乎投所有幼儿之好,事实也是如此。童话以非常直接的方式涉及幼儿期本能生活的主题,主要是俄底浦斯阶段的主题。几乎在每一篇童话里都有一位年轻的男主角或女主角,战胜并且杀死了一个邪恶的老坏蛋(当然也有男的或是女的),其后,男主角与美丽的姑娘结婚,女主角与英俊的王子结婚,并且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每则故事自有其变化和发展,不过它们的基本模式永远是同样的。而每一种变化发展又会引起某一类儿童的特别兴趣。譬如 《灰姑娘》的故事就特别对做小妹妹的儿童有吸引力。在这个故事里、被人瞧不起的小妹妹灰姑娘得到了王子的爱,与他结了婚当了王后,向恶毒的母亲和姐姐们报了仇。这里还可以看到,童话中总是涉及由俄底浦斯愿望引起内疚的问题。由于童话故事的对象是小孩子和有童心的单纯的成年人,用一点简单的设计便足以安抚听众们良心上的内疚。童话中的男主角或女主角肯定都是好人,常常遭到虐待,就像灰姑娘那样。和主角作对的一定是一个卑鄙、邪恶和可恶的家伙,理应遭到恶报。童话 《灰姑娘》有了许多改写本,把原本中的生母和胞姊改写为继母和异母姐姐,让隔了一层的亲戚遭报应,良心上就会舒服一些。
另一个广泛流传的童话是《杰克和豆茎》,又名《杰克和吃人巨怪》,其实后面这个题目更贴切。童话《灰姑娘》的主题ri爱情和婚姻,而童话 “杰克”的主题则是弑亲和阉割,不过作了充分的伪装。所以孩子们听起来只感到兴奋愉快,而没有恐惧。在故事里,没有说杰克杀死的是他的父亲,只说那是一个吃人的巨怪。杰克先要把巨怪的法宝偷出来,然后才能杀得死他。要不是一个傻女人相救,连杰克也被巨怪吃了。童话 “杰克〞也有改写本,说是巨怪先吃了杰克的父亲,这样一改,杰克非但不是弑父的逆子,而是成了报仇的孝子。又说那法宝本为杰克的父亲所存,于是杰克把它偷回来也成了正义举动。真正的强盗和谋杀者便不是杰克,而是吃人巨怪。
篇篇章童话里的角色都离不开主角(男的或女的)及其父、母、兄弟、姐妹。主角和他的朋友一定是好人,与他作对的一定是坏人。结局一定是大团圆:主角胜利,作对者死亡;一定有性结合,即主角和所爱的人结婚;故事还一定指出前景,那就是他们将会有许多儿孙,并且“永远生活得幸福”。成人对童话一类的文学作品不再感兴趣,但童话永远使孩子们着迷。如果成人改变阅读的目的,不作为文学欣赏和娱乐,而是从中了解儿童心理,了解他们的期待、愿望、情感、抱负和恐惧,那就会读得非常有兴味。童话为了解幼儿期本能的精神生活以及日后潜意识精神生活的许多表现提供了一条有用的通道。
神话和传说的起源与童话相同。诚然在若干基本方面它们的目的不一样。譬如神话和传说的读者对象是成人而不是儿童,因而涉及的心理活动也更为复杂。就某种意义两言,它们较为现实,比起童话来更多地反映了成人怎样看待环境的复杂性,反映了人在复杂的环境面前相对地孤弱无助的感觉。就某种意义而言,它们也较为现实地试图解释人类环境的起源,解释其性质和功能模式。它们不像童话那样单纯为了取乐,而是认真地试图解释宇宙,因而可视为科学的先驱。可是,神话和传说基本上衍生于幼儿期的本能生活,衍生于本能生活中的热情、恐惧和心理冲突,这一点又和童话是一样的。
譬如,希腊神话的荷马编写本在公元前1000年稍后便已流传。荷马把男女神祇们描写成一个大家庭,居住在奥林匹斯山巅的宫殿里,父亲是天神宙斯,母亲是天后赫拉,他们有许多孩子。在荷马描写的奥林匹斯山上,乱伦、嫉妒、争斗和阴谋诡计全都习以为常,有如在任何儿童的俄狄浦斯幻想中一样,唯独谋杀不可能发生,因为诸神祇都是注定不会死的,而天神宙斯又最为强大,他永远是战胜者或最后主宰者。荷马神话预先排除了弑亲,它不以父亲的悲剧作为结局。
然面在其他神话中,也包括许多希腊神话在内,又把弑亲的主题表现得直截了当,把父神的命运弄得和 “杰克〞 童话里的吃人巨怪相同。父神被杀死,被阉割,还往往是被自己的孩子们吃掉,孩子们还经常是得到母亲的帮助才战胜父亲,于是孩子取代父亲的权力,转而来又毁在自己的孩于手里。大约在公元前 500年,古希腊的欧里庇得斯写出了关于俄狄浦斯的故事,年轻的俄底浦斯于不知情中杀死自己的生父并娶生母为妻,后来为了惩罚自己无意中犯下的滔天罪行,他刺瞎了自己的双眼。由于俄底浦斯的故事把乱伦、弑亲、阉割和悔恨的主题表现得如此清楚明白,所以弗洛伊德才创制了“俄底浦斯情结”和“俄底浦斯阶段(期)” 这两个专门名词用于力比多发展中。
现在,我们由古希腊神话转到犹太教一—基督教神话上来。我们发现,后者和前者一样,与幼儿期本能生活有同样的联系。旧约中的主要英雄是摩西,他是摩西律法的创制者,是尘世间上帝意志的代表。摩西本被作为埃及王子养育,但是他反叛埃及国王,打败了国王,自己成为人民的领袖。我们可以看得出来,这个反叛和弑亲的主题起源于竞争、仇恨和嫉妒,而此三者正是发展处于俄底浦斯阶段的小男孩对父亲的感情。然而,正如我们曾经提到过的,处于俄底浦斯阶段的儿童对其父母亲的感情是矛盾的,对父亲和对母亲都有爱和恨的交织,但是爱和恨的比例可有不同变化。在摩西故事中,在摩西和其神圣的父亲,上帝的关系中,清楚地显示出那种小男孩对父亲热爱的感情以及对父爱的渴望。摩西被描写成虔诚侍奉上帝的人,对于背叛上帝,崇拜邪神异教者,摩西必加惩处。一句话,摩西彻底地认同于上帝,并服从上帝。
这样对待上帝的态度,已成为西方宗教传统中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在此传统中养育出的任何人,都把这种态度视为理所当然。但是,在宗教神话里,一般而言,这种态度不是普遍现象。甚至就在摩西故事里,也暗示过一点对上帝的反叛。说是由于某些小事遵从上帝意旨不够,摩西便被罚不许进入迦南福地。不过,基本上摩西还是被描写成受上帝宠爱的忠诚仆人,他的反叛看来只是针对低层次的父亲——法老阳。
在基督故事中,也描述了父子间的矛盾情感,然而是用曲折伪装的手法描述的。与在摩西故事中一样,主要是强调圣子对圣父的爱,以及对圣父意旨的服从。故事中,把耶穌秈和圣父上帝描写得如此等同,以致实际上是合二为一。
耶穌永不背叛,岂止于不背叛,他服从圣父的意旨已达到被杀死而无悔的程度。被杀之后,耶穌与上帝,圣子和圣父,便永恒地合在一起了。
基督故事里,也出现了弑亲和乱伦的情节,但只是作为外围情节。当然不是说耶稣有这样的动机和愿望,与此相反,是一些可恶的犹太人和罗马人把圣子耶稣钉上了十字架。是他们弑亲,而不是耶稣,耶穌自己是他们的牺牲品。至于说到乱伦,故事里也有一点暗示,说是耶穌之被钉上十字架是赎人类之原罪。所谓原罪是亚当和夏娃犯下的,他们违反上帝的禁令,在伊甸园里作性的结合。
关于宗教神话的讨论自然地把我们引向从总体上对宗教的讨论。在社会生活之中,可能没有另外的题目比宗教更富于心理学兴趣了。特别是我们注意到,宗教和心理功能的某些方面有联系,这些方面恰是我们兴趣之所在:即起源于幼儿期本能生活的潜意识动机和心理冲突。
幼儿的家庭一一他的父母亲和兄弟姐妹,本质上就是他的全部世界。他的性冲动和攻击冲动指向家庭成员,由之产生愿望和心理冲突,构成幼儿期精神生活的特点:这里有热情的爱,揪心的嫉妒,狂怒,恐怖,悔恨,控制自己惊惧冲动和抚慰双亲的急切努力。对于幼儿来说,双亲是无所不知和无所不能的。宗教把整个世界变成了幼儿家庭的翻版:信徒有如幼片,上帝和神职人员则有如幼儿的双亲。神职人员像双亲指点幼儿那样,告诫信徒举止应该如何,哪些是可以祈求的,哪些是不该想的,他们还负责回答有关世界的向题,特别是世界起源的问题。成人之关心世界的起源与幼儿想知道他那个小世界的起源是一样的。幼儿总是想知道他自己是怎么生成的,他和别的婴儿是从哪里来的。弗洛伊德(1933年)指出过,宗教对于信徒有三重功能:提供一种宇宙论,一套行为准则,和一个奖惩系统。父母亲提供给幼儿的也正是相同的功能。
因为,在心理上信徒和上帝的关系在许多方面都相似于幼儿与父母亲的关系,可以想象得到,信徒和上帝的关系上带有其起源的烙印。可以看到相同的矛盾情感,相同的爱与恨的混合,顺从与违抗的混合,虽然作了最大的努力去排除,但还是有相同的感官成分的混合。有些病人,宗教在其心理上起重要作用,对这些病人进行精神分析时,可明白无误地观察到宗教信仰中的如上表现,因而是有个案基础的。加之,在宗教仪式的惯常做法里也能辦别得出如上的表现,只是人们一向像儿童一样天真地对待仪式,照本宣科,亦步亦趋,没有去思索一下仪式的寓意。在潜意识上,宗教仪式是和幼儿期愿望和恐惧有联系的。
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可以考虑-下弥撒和领圣餐这两上互相密切联系的仪式。它们作为宗教礼拜的中心组成部分。已经由大多数基督徒实行了大约1500年。受圣餐者被告知说,由于神力的作用,面包和葡萄酒己经转变为上帝的肉和血,供教徒们吃和喝。没有比领圣餐更清楚、更直接地表现出弑亲愿望的了。诚然,反叛并且战胜父亲的情感表露,在这里全然被否认了。这不是反叛,而是遵从上帝的意旨。这不是战胜,而是继悔罪、苦行赎罪和禁食之后,祈愿通过食圣父之肉和血,变得像上帝那样心灵圣洁。授圣餐时的话是说得非常清楚的:这是圣父的肉和血,你们是他的孩子,吃下这个,喝下那个吧。仪式同时是为了纪念耶穌,他为了博得圣父的爱宠,甘受残害和死亡。授圣餐时都要提醒受圣餐者,耶穌是死在十字架上,并赞美他是服从上帝意旨的楷模,上帝是一切人的圣父。受圣餐者还被告知说,无论降临的命运为何,他们都应怡然承受,因为那是圣父的意旨,他们应该像耶穌一样忠诚地遵法,即使是受苦受难、受残害和死亡,也不能抱怨。如果他们像耶稣一样恭顺,上帝就会降爱于他们,并像对待耶穌那样,让他们永生于天国,与上帝同在。这一宗教信仰(教义)与小男孩在发展的俄底浦斯阶段所常有的幻想是何等惊人地相似啊!而后者是我们在精神分析实践中熟知的。俄狄浦斯阶段的男孩往往幻想自己是一个女孩。对于他,这意味着遭到阉割,也就是身体伤残、以此来博取父亲的宽恕和慈爱,并分享父亲的权力。与此类似的是成人的信仰,它已经在宗教活动中仪式化了,它允诺把圣父的爱赐给众信徒,因为后者也像伤残的圣子耶稣一样顺从于上帝了。
举这些例子是为了说明,虽然各种宗教彼此有所区别,但在此一主要方面,它们全是一样的。它们以不同方式反映了一个事实,即宗教的根源在于幼儿期的心理冲突,诸如乱伦和弑亲的心理冲突,爱、嫉妒和恨的心理冲突,同性恋和异性恋愿望的冲突,阉割恐惧、阴茎嫉妒、悔恨和自我惩罚的冲突。在每一种宗教里,信徒们潜意识上是儿童,神和神职人员在潜意识上是他们的父母亲,是他们既爱又恨、既惧怕又蔑视、既服从又反抗、既崇拜又想摧毁的父母亲。每一个社会群体的历史渊源,决定其宗教信仰及仪式活动的诸般表现。即使是不具备精神分析知识的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们,也一再指出过此一事实。精神分析学家能够增加的一点意见是:无论该群体的历史如何,农业或采集,定居或游牧,好战或和平,每一个群体的宗教都是为了应付潜意识的心理冲突,而后者的根源则在于幼儿期的本能欲望和恐惧。
在讨论过宗教之局,必得再对道德稍加议论。前面已经提到过,任何宗教里面都包括一个道德准则,亦即奖励遵守规定和惩罚违反者的系统。在每一个宗教里都有“你应该做” 和〝你不可以做”的规定条款。这些社会性的规劝和戒律是怎样与每个人对自己的规劝和戒律,亦即个体的超我联系起来的呢?在当今大多数有组织的社会里,道德被认为是宗教信仰的理想结果。例如,按基督教义的论点而言,当一个儿童被教育得敬畏和热爱上帝,与十字架上的耶穌同样,于是他就会遵守上帝的道德法规,成长为一个好人。换言之,宗教信仰被认为有使人们道德高尚的力量。据我们所知,许多社会,特别是文明社会,都相信这是真的。虽然这一信念已被广泛接受,但是,由采用精神分析方法进行精神分析治疗所得的资料来看,那并非事实。事实是,个体的道德观念,亦即个体的超我形成,出现得更早。
个体的道德观念是宗教教育的前驱,而不是其结果。个体的道德观念主要是由幼儿期,持别是俄底浦斯阶段,本能生活中的心理冲突形成的。它也打上了随后发生的一切心理冲突的焙印。它终生持续存在,然而在很大程度上是潜意识的。事情很奇怪,然而确乎是事实:没有一个人全部知道他自己的道德准则为何,甚至不知道其中最重要的那些部分。所以,有的人自信他的行为合乎道德标准,实际他的行为也为社会所肯定和赞誉,但往往还会出现罪恶感。有的事情明知不道德,也受到社会的谴责,但人们做得习以为常。
由精神分析所得的资料,证实了宗教批评者们的观察,即一切信经、一切教义问答、所有刻在石头上的戒律圣训,都不能使人道德高尚。精神分析并为此作出了科学解释:道德是个人的事,是超我形成的结果,它源于激情和势不可挡的恐惧,这些是幼儿期本能生活的一部分,它并不源于主日学功课。个人的特定经验很重要,在形成道德观念时它能动地起决定性作用。可以非常真实地说,任何宗教的道德清规都起源于信徒们幼儿期愿望和心理冲突,它和宗教神话及传说的起源是完全一样的。
但同时也得认识到,这并不是个体道德和社会道德之间关系的全部故事,这只是故事的一个重要部分,一个由精神分析作出了特殊贡献的部分。除了别的方面之外,每一种宗教都要致力于平息信徒们的焦虑,而同时又要容许他们的本能活动得到某种程度的满足。要做到这一点,就得由道德法规来回答如下的问题:“我必须怎样做,上帝(我的双亲〉才会赐爱子于我和保护我,才不会因我有性的及弑亲的愿望和行动而恨我和惩罚我?”对于每个成长中的孩子,长辈们,尤其是父母亲,都得为其本能的冲突提供一个现成的解决方法。这个方法总是孩子的父母亲认为可以接受并且自己行之有效的,于是他们又把这个方法介绍给自己的孩子。
按这种意义而言,如果某一种道德准则对社会的所有成员或大多数成员算得是满意的解决方法,这个准则就富有生命力。如果不满意,那就会这样变或者那样变,直至达到满意为止。如果变不成功,达不到满意的地步,就会被抛弃,而由另外的信仰和实行体系取而代之。社会为个人提供道德准则和宗教,个人对这准则遵从到何种程度,对宗教是否信仰,取决于个人从中是否能得到可行的方法以解决其潜意识心理冲突。这冲突根植于其幼儿期本能愿望中的。
作为一种社会制度的宗教,到近代已经在走下坡路。大体而言,宗教的衰落可以归因于近三个世纪以来科学技术发展带来的心理影响。然而,在反对宗教的社会里,原本会表现为宗教行为和信仰的潜意识倾向,可能以一种类似宗教的政治及政治家表现出来。应该说,这样的发展既非预谋,也无法预见。反对宗教社会的改革者们从来没有打算把他们的社会弄成他们所厌恶的那种类似宗教的性质,然而却事与愿违。
一定程度上说,在社会结构中发生这样的事并不新奇。自远古以来,民众总是要把他们的统治者予以神化。据我们所知,最早的王国起始于埃及,以及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两河河谷。在那些地方,国王、高级祭师和神,集于一人之身。而古希腊,甚至就在产生了理性主义的黄金时代,作为亚里士多德学生的亚历山大仍然被神化了。继亚历山大之后,数不清的希腊和罗马统治者相继被神化。我们想想也觉得奇怪,怎么一个活着的人能宣布自己是神,怎么别的人会相信他是神。他究竟与众人有什么区别呢?然而直至今日,世界上仍有许多地方由国王或女王统治,至少是名义上的统治,他们仍然宣布王权神授,反抗他们或是不服从他们就是不尊上帝。反对宗教就是犯罪。保守派仍忠诚地认为罗马教皇是上帝在尘世的直接代表。从心理上讲,离活神仙也不是太远,虽然不能与诸神并列,不过也只是稍差一点。
事实上,由对病人进行精神分析的经验已经充分证明,凡是被视为年纪大的、智慧高的、权势重的、能力强的人,会在潜意识中被人当作父亲。任何官僚都不全然是上面强加的,同时也有下面的捧场。地位低的人对统治者的谦卑态度有其潜意识的根源,它出自俄底浦斯愿望和心理冲突。一位共和国的总统在民众的潜意识中也是被视为父亲。这和上帝、独裁者、神权帝王、帝国神王之类并没有什么两样。其区别似乎仅在于,一个特定的社会或社会组织是否一定要强迫人民承认,某个人,或某几个人,确实具有幼儿赋予其父母的那些品质:他们非常聪明,所以无所不知;他们非常强大,所以无所不能;他们非常之好,所以没有罪过和缺点。于是,爱他们和顺从他们就是正确的,就会得到他们的爱和回报;不爱他们和不顺从他们就是错误的,就会受到他们的惩罚。
一个宗教组织或政权系统越是接近以上的标准,就越是明显地看得出那是成人重现幼儿期的精神生活。大多数成人都把幼儿期的精神生活有意予以遗忘,但它仍然活跃在潜意识中,并通过无数途径驱使人在一生之中反复地重现幼儿期的精神生活方式。至于成人世界里的政治和宗教制度,那也是幼儿期家庭境遇的不断复制。这一倾向在当今社会里明白可见,有如在50个世纪以前的社会中一样。
此刻我们要从宗教转到与之密切相关,但更为普遍的魔法和迷信上来。在当今科学时代,说到“魔法”一词时,通常是指戏法技巧的表演,故意搞出些违反常识和实用知识的现象以娱众。严肃的成年人绝不会相信魔法师有真正的超自然力量,能把人分成两半又合起来。只有小孩子才会受到戏法的愚弄。但是,现在仍然有一些社会或社会团体,相信科学不及相信魔法,甚至成年人也会认真地相信某些人法力无边,这些人被称为巫师、巫婆、神汉、神婆、圣人、圣女之类。甚至就在西方社会,也只有知识分子才认为魔法、圣迹、巫术之类不合时宜,还有更多的人在虔诚地求教于占星术,信仰“疗病者”的生意依然兴隆。无需为此感到惊奇,在历史的长河中,不信魔法的人多起来也才只是晚近的事。诚然,早在公元前5世纪,古希腊就有少数伟大的哲学家反对魔法,以理性的观点看待世界,不过,终究他们人数太少,他们的同时代的绝大多数人,以及继后许多世纪中的绝大多数人都相信魔法。即使现在,虽然科学和理性主义高度受到重枧,魔法信仰和神奇性的思维依然繁荣昌盛。可能他们还会永远昌盛下去。魔法和迷信如此源远流长、广泛分布,当然值得加以研究。
魔法和迷信被简单地定义为一种信仰的结果。这种信仰认为,某个人的思维和言语能够影响、甚至控制别的人和环境中的物体。精神分析学家发现,所有儿童都要经过一个对魔法坚信不疑的阶段。精神分析文献中时常能遇到“思维全能” 的说法。一定程度上,幼儿有此信仰是当然的,因为每个儿童在学会说话的同时,惊奇地发现自己具有支配环境的力量。这非常符合我们刚才给魔法下的定义。此时,他生平第一次能够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父母,而父母就会照他所说的做,或为他把所要的东西拿来。这简直就像阿拉伯故事《一千零一夜》里讲的:说到做到。加之,儿童的愿望要比成人的愿望强烈得多,至少相对如此。由强烈的愿望产生幻想,但儿童却以为非常真实。如果现实世界中的严酷事实与他的愿望性白日梦不相一致,比起成人来,儿童更容易不顾讨厌的现实而坚持认为他的幻想才是真实的。每个儿童要等再长大一些才逐渐学会把外界现实与自己的愿望性幻想区别开。精神分析学家称之为现实检验。然而,甚至当个体的现实检验能力已充分发展以后,童年时习惯了的魔法式思维倾向依然或多或少的存在。对大多数人而言,是相当的多。
幼儿期思维的另一种表现,在魔法和迷信中也起重要作用。幼儿当初总是把周围环境的一切东西看成与他自己一样地有思想、感情和愿望,他以为自然界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后来经验增长,又通过父母开导,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但是,这一信念的痕迹依然存在于成年生活之中,与魔法并存。譬如有些宗教信仰就是强烈的唯灵论体系。万物有灵的信念在艺术作品(如雕塑、绘画)和文学作品(尤其是诗)中都常有所表现。
总之,魔法和迷信都依赖于思维全能,特别是愿望性幻想,以及对自然的泛灵论观点。它们往往和幼儿期本能愿望的此或彼方面有明显的联系,而这种联系的性质是潜意识的。我们已经指出过魔法在宗教里所起的巨大作用,但其作用范围绝不局限于宗教。至于迷信,则常可观察到,这个人的宗教,会被那个人指为迷信。对于非信徒而言,任何宗教都只不过是迷信。宗教之所以能显得神圣庄严,与对它的虔诚信仰是分不开的。
儿童到了6岁前后,会无一例外地受到各种魔法和迷信的吸引。在西方城市儿童中有一个常见的迷信,说是走人行道时若踩着板块之间的缝隙就会交“厄运”。有这种迷信的儿童一走上人行道就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努力避免跺缝隙。如要查明此迷信对某特定儿童的潜意识涵义,那就得对他进行精神分析。要想查明两个以上的儿童其涵义是相同还是有异,实在是很困难的。完全可以想象,相同的迷信和相同的魔法仪式对于不同的儿童可能会有不同的意义。然而,又有别的证据,提示存在相同的意义,因此推想它有普遍性,至少有许多情况如此。
有一个小调是儿童们走人行道时有时喜欢唱的,歌词如下:
踩着缝隙,
折断你妈(或你爸)的背脊。
跺着裂纹,
你爸(或你妈)的腰杆断得成。
也就是那些平时避免踩缝隙的孩子,有时会欢快地一路跑跳过去,每一脚都踩在缝隙上,一边还高唱着这个小调。
看来由以上的现象中可以得出一条合理的结论,就是这些唱小调踩缝隙的儿童,其对父母的敌意,乃至于弑亲愿望、压抑下去还不久,小调里表示得相当明显,足以听得懂。当他们欢快地在缝隙上跳上跳下时,表现的就是这个愿望,只不过有所伪装罢了。要不是有这段歌词,很难推测此游戏的潜意识意义。为了对此迷信作出解释,必须假设由对父母的敌意引起了罪恶感。因而,潜意识的想法应该是:“我对于父亲(或母亲)有这样歹毒的愿望,应该受到惩罚。〞于是,由此产生了意识中的迷信:“如果我踩在缝隙上(这就是满足歹毒愿望的潜意识象征),我就会遣到厄运。”为了避免惩罚(在意识中就是厄运),这孩子就使用了魔法:只要避免踩在缝隙上,就能迫使命运之神赐给他“好运”。这件事在潜意识概念之中本来并不神奇,本来的意思是说:“父亲(或母亲),我已经学好了,我知道你不会惩罚我,要是我坏你才会惩罚我。”这全然是现实的观念,反映了儿童的体验和愿望。但是,在意识的迷信和魔法仪式中,双亲己经转变成为全知和全能的 “命运”,而迷信者的良好愿望需要以自己的某种毫不现实、毫无实际价值的行为(如不踩缝隙)来加以确证。这种行为的根源在孩子的潜意识思维之中,他在踩缝隙和满足对双亲的敌意之间划了等号。就此例而言,搞出一套魔法仪式并非基于在现实世界所获得的经验,而是源于由幼儿期愿望和恐惧而产生的潜意识思维。
另一常见的迷信关系到“13”这个数字。此迷信流传十分广泛,许多人都认为 13不吉利,以致许多高层建筑里找不到“第13层楼”,许多剧院里找不到 “第13 号”座位。这是为了照照顾人们怕触霉头的心理。
有趣的是,这本是一个基督教迷信。其最初的表现形式是,认为 13 个人坐在一个饭桌会带来厄运。原因在于,最后的晚餐上有13个人:耶稣基督及其12门徒。与此密切相关的另一个基督教迷信是说星期五也不吉利,因为耶穌基督是在星期五那天被钉上十字架的。这两个迷信有时会结合在一起,如果 13日恰逢星期五,那就是加倍的不吉利。
要说虔诚的基督徒当想到耶穌被钉死于十字架而感到悲哀,那是容易理解的。可是,为何要迷信 “13” 会带来厄运呢?由前面的例子我们可以推想,它必然以某种方式与由于耶稣被钉十字架而产生的潜意识有罪感相关连。让我们就从这迷信的最初表现形式试加解释吧。
最初是说,要是13个人一起共餐,就会有坏事发生,说不定有一个人会死。表面看来,这是一个理由不充分的推理,或者说,经不住统计分析的推敲。推理是这样形成的:因为福音书说,耶穌基督是在 13 个人一起吃过晚餐后被扣留并送上十字架的,所以,只要是13个人同桌吃饭,就会发生同样的或者类似的事。于是,最好的办法就是避免参加这样的宴会,只要人数不是13,参加者就安全得多。非基督徒当然没有理由相信此中的联系,可是,他们也照样迷信13人共餐会带来厄运。
然而,这里显得不充分的只是意识中的理由,与别的迷信一样,它也有更为深在的原因。最后的晚餐就是第一次的圣餐。马太福音第 26节写道:“耶穌拿起面包加以祝福,掰开分给众门徒并且说:‘拿去吃吧,这是我的肉体。’他又举起酒杯加以祝福,递给众门徒并且说:‘拿去喝吧,这是我的血液。’”
因此,事情很明显,在最后的晚餐上,基督的众门徒吃了他的肉,喝了他的血。众门徒的食品就是上帝本身。这里我们又一次遇到了一个幼儿期本能愿望:杀死并且吃掉自己的父亲。13人共餐这件事,对于一个基督徒象征了潜意识中的幼儿期愿望:杀死并且吃掉自己的父亲。这是一个充满有罪感和恐惧感的愿望。迷信的基督徒们有如前一例中的孩子们那样,潜意识地告诉自己的父亲,保证自己是个好儿子,决不会做杀死并吃掉父亲的坏事,要是自己干坏事的话,就一定会受到惩罚。于是,他对象征满足自己愿望的行为认真避免去做,由此便避免了厄远的报应。
许许多多的人对于“13”迷信的起源了无知,不知道它和最后的晚餐有关系,甚至不知道耶穌基督何许人也,然而这些人照样害怕“13” 会带来厄运,研究一下 “13” 对这些人的潜意识意义那是很有意思的。无论何人,只要在潜意识中感到有罪,在其意识中就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非理性的对厄运的期待,他也会试图用某种魔法式的神奇手段来减轻这种期待的痛苦。由此我们也可以设想。无论何人,要是对 “13” 或者诸如此类的预兆产生强烈情感反应,以为它会带来厄达的话,这个人大概是因为什么事在潜意识中产生了罪恶感。至于一个人为什么害怕这种恶兆而不害怕那种恶兆,只有对具体的人进行精神分析,然后才能得到满意的答案。有兴味的是,一些精神分析学家在临床实践中观察到,那些在意识中强迫计数的病人,或是在其仪式行为中涉及数字的病人,在其潜意识中常有手淫的先占观念,其幻想也与手淫有关。不能肯定说二者之间有恒定的联系,但似乎比较经常。
总的看来,相信预光和算命是迷信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大众的心目中,魔法师、占星术家、算命者都是一路的角色。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这样的人在许多社会里都是重要人物并且受到尊重。算命人通常执行双重任务。他们要预卜未来;并就某项活动是否宜于进行,向社团或者个人提供建议,选择吉时。咨询内容可以由恋爱婚姻、经商贸易、直至外敌入侵的可能性等等。几乎任何一种自然现象都可用作预言的根据:诸如星象变化、鸟群飞迁,日蚀月蚀、掌纹线路、动物肝胜、乃至杯中茶叶的浮沉等等,就迷信者看来,一定是有某个人,或某种“力量”,才会使得星移、鸟飞、日月无光等等,用这些现象向人行预示凶吉,告诫人们可以做什么和不可以做什么。基于我们对潜意识精神生活的了解,有理由认为,迷信也和成人对土帝的宗教信仰一样,是由童年期对待双亲的态度衍生出来的。童年期总是由父亲吩咐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要是不听父亲的话就会受到惩罚。对于儿童来说,是父亲决定他的未来,他的愿望是得到满足还是遭受挫折,大权掌握在双亲之手。迷信者在凶吉预兆和算命人的面前,潜意识中仍然是一个孩子,采取的是恭顺服从双亲的态度,揣度并迎合双亲的意愿,博取他们的慈爱和帮助。要是接受这样的解释,那么,占星术家和算命人就是决定人们命运之“力量”在现实生活中的代理人。他们通常年纪很大,迷信者自己像是儿童,而他们就像是儿童的父母亲。
前面我们已经指出,宗教、占星术以及诸如此类迷信的信徒们对待上帝、牧师、魔法师、算命人所采取的是服从和敬爱的态度,他们被当作是幼儿期双亲的成年期代表。然而,由临床经验认及直接观察得知,幼儿对待双亲的态度是矛盾的,既有敬爱和恭顺的一面,也有愤怒和反叛的一面,甚至还有弑亲和阉割愿望存在,有时是前一面占优势,有时是后一面突出。
前一面方才已经谈过了,现在再来研究成年生活中敌意愿望突出明显的一面。这样的意识态度和行为大部分起源于幼儿期的对抗和反叛愿望,这愿望在成年生活中仍然存在。不过是潜意识地存在。
在政治生活中经常可以见到新一代和老一代发生或多或少的冲突。这一熟知的现象通常被称为“两代人的冲突”或“代沟”。当今的政治权力属于公众,至少在理论上是这样说的,所以两代人的沖突应被看作是群体现象。在另外一些场合下,两代人的冲突是个人的冲突,或者少数人的冲突。现时,这两个名词也用于政治舞台之外,指家庭里双亲与成年或青年子女之间的争论和斗争。然而,直至精神分析方法被采用之后,才发现两代人之间的严重冲突不是子女到了青春期以后才发生的,早在子女的幼儿期就已起始,通常是在发展的俄底浦斯阶段。以后的冲突只不过是原始冲突的二版、三版、四版罢了。每一次都有新增添的材料,但主要部分仍是原来的那些东西。很重要的一点是,原来的那些东西在成年生活之中一再作潜意识的重复。有时,就旁观者看来,成年人的行为显得荒謬无理,莫名其妙,与现实环境不合拍。这样的情况一旦发生,只有根据其潜意识的遗留物才能得以理解。潜意识的遗留物在两代人的动机中都起重要作用。常可在年轻一代的身上看到这样的现象,就是他们用以批评和攻击老一辈的那些意识性的理由,全然解释不了何以要表现得那样尖锐和激昂。他们攻击老一辈时明显的激情状态必定有别的原因。由精神分析的经验指明,这决不是仅用年轻人的鲁莽、急躁、不成熱,或诸如此类的品质就能解释得了的。应该特别注意到,起始于幼儿期的嫉妒和弑亲愿望,此愿望潜意识地持续存在于往后的生活之中。诚然,此愿望对于个体是独特的,但所有的人都有相似的愿望,因而可以将 “两代人的冲突〞 看作是一种循环往复的、多少显得普遍的现象。
至于老的一代,同样是受到潜意识愿望的促动,他们的愿望也是植根于幼儿期的本能愿望。譬如,老一代人可能潜意识地认同于自己的父母亲,仍然潜意识地相信自己的父母亲是全能的,胆敢违抗其权威,必会遭到毁灭性打击或阉割的威胁。老一代人也可能在潜意识中把年轻一代(他的孩子)与他自己的双亲等同起来。他自己的双亲虽然已经年老或者死亡,但在其潜意识幻想中再生为年轻的一代。无论是两代人的政治冲突还是家庭内亲子之间的冲突,缺乏理性和难以解释的激情都不是只出現出现于一方。双方都是人,双方都受到源于幼儿期的潜意识本能愿望的强烈驱动而本人可能浑然不觉。至此,我们当然能够理解马克·吐温的一则含有深刻的心理学真谛的笑话:“当我 17岁时,常为父亲的愚蠢无知感到惊愕。当我21岁时,却诧异于短短4年之中他有了如飞的进步。”另一方面,我们又会同意下述观察实为敏锐的直觉:各个国家的领导人,总是准备打仗,其原因之一是急切地为年轻一代提供机会、使他们成为战死的英雄。
节选自《精神分析入门》(查尔斯•布伦纳 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