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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整个村子像广阔田野里起伏不断的麦浪一样沸腾,所有的树木,所有的草丛,所有的衣服,所有的头发。一股躁动不安的血液,在村子里乱窜。
阴云团团,空气压抑,地上的人,也安静不下来。土地承包制实行了两三年,积怨还是很深。妇女主任家里的男人,推着他家的扎实板车,急忙奔走过去,像是被大风推着跑。一看见那种上好的板车,村里有人就气得鼻子歪。大集体解散并分割物产的那阵,一般人家分到的都是破旧的、没用的东西,少得可怜,里面被人做了很多手脚。
“亲娘的,村干部太黑了!”
“小心我告你!”
“你不是村干部啊!”
“小心我告你!”
黑云好低,雷电好大,明明是狂热的晌午,忽然天就一片黑暗,像是日全食。用当时小学课文里的话,是“伸手不见五指”。极其罕见的大雷电,几十年不遇的大雷电,在村子低空以及旷野上大开大合,像巫师作法,控制着整个的天地,弄得大人们都慌作一团,不知所措。
紧接着是狂风暴雨,吹翻了一切,弄乱了一切,有些人家的麦草堆被吹散了,大路上,池塘里,到处都麦草。紧接着是鸡蛋大的冰雹砸下来,到处乱砸,像是特殊时期的批斗游行,还阴魂不散。
所有的人家都被迫紧紧关闭所有的门窗,聚在屋里的某个角落,紧张地等待,倾听。很多的黑瓦被冰雹砸碎,很多的窗玻璃被冰雹砸碎,狂风暴雨趁机钻进来,扫荡屋里的所有东西。胆小的孩子躲在父母的怀抱里,吓得哇哇大哭。
“好大的鸡蛋啊!我的头被冰雹砸出血了!”大路上有人一边奔跑,一边散布令人惊惧的消息。
“是不是又要变天啦?!”
“别管那么多,赶紧躲雨!”
吴天平的儿子关窗户,碰巧窗玻璃被冰雹砸破。冰雹砸进家里,吓得他大叫一声。戴近视眼镜的他,从未见过这场面。
吴天平不得不推开儿子,拿一块塑料堵住被吹破的厢房窗户,用钉子死死钉上。暴风雨实在太大,几次努力都没有用。他秃头上仅有的一撮头发不够用了,额头上被吓出的汗水混杂着雨水吞噬了他的恐慌。
雷电交加肆虐之中,屋前的旷野里传来一阵哭喊声:“有人被劈死了!有人被劈死了!”
哭喊声像宇宙中的瘟疫,迅速传遍了整个村庄。有些人不顾雷电的强劲威力,麻着胆子站在门口相互打听。此时,弄清真相,满足好奇,似乎战胜了自己应有的恐惧。
三个薅草的女人贪图最后一点时间,见天要变黑了,才肯撒腿回家。她们像孩子一般嬉笑着急忙回家,半路上,突然一声惊天炸雷,三人都被击倒在地,一死两伤。死的那个力气大,肩上扛了两把锄头,一把是自己的,一把是邻居的。
“吴天平的老婆被劈死了!”
“那婆娘太嚣张,这是报应!”
“快来抬人啊!”
“乱弹琴,婆娘就是没见识!”
吴天平隐隐听到自己的名字,听到老婆被电死的话,吓得赶紧开门,朝屋前原野里三个乱作一团的女人的方向跑去。儿子跟了去,眼前顿时一片模糊。
平时房顶结实、并不漏雨的人家,此刻大都滴水四起,经不起暴风雨的狂怒,像是夏天里河堤到处是管涌,堤要跨了,天要塌了。家里能接水的东西,全都被派上用场,面盆、菜盆、脸盆、脚盆、尿盆、粪桶、汤盆排在一起,顾不得彼此之间的联系与忌讳。
程大宝见堂屋里还有一处漏雨,实在没有器皿可以接,就站着那里张开大嘴接,仿佛屋顶上的破洞是一个水龙头。雨水接满嘴,再啊啊啊地吐到旁边的粪桶里。紧张中,他忽然看见死去多年的母亲,站在西厢房的门口,低头叹气。他“啊”了一声,母亲就不见了。西厢房里有什么被绊倒了。凄厉的猫叫。
“妈,你回来得不是时候,快来救我!”程大宝喊。
“大宝,你中邪了?”老婆在背后狠狠骂道,踢了他一脚。房里的黑猫突然被什么狠狠踢了一下,摔在墙上死了。
刘麻子是村子最倔强的老头,谁都不敢招惹。此刻,他半开大门朝外观望,路上不断有声音呼啸而过,就是不见儿子回来。
“这个王八羔子!”他嘟哝着。
一个大闪电在头顶横扯过来,白炽灯一样的巨大强光照射进门缝里,映现他那如同僵尸的奇怪嘴脸。此时此刻,村子里有多少这样的嘴脸,仿佛人间地狱只有在强光的照射瞬间,才显形出来。
“他是不是被雷劈了?”背后的儿媳着急地说。
“放屁!”刘麻子吼道。
刘麻子下意识推着瑟瑟发抖的儿媳,说:“走,快进去!”
他关紧大门,屏蔽掉屋外的狂风暴雨,才将儿媳的魂魄救了回来。小女人打了一个喷嚏,差点摔倒了。刘麻子顺势搀扶了一把,大手搁在儿媳的肩头。平日熟悉的翁媳,此刻忽然都愣住,都像是第一次遇见对方,不明就里。小女人赶紧回到厢房里,坐在床上,捂着被单,惊恐地忍受着。女婴睡在一边,睡得很死。
刘麻子忽然想起那个死了两年的老婆,还不见魂魄滚回来保佑他。
“你到底去了哪里,还不回家来!”
此刻,刘麻子像中了邪,抱住面前的一根木桩,像是抱住一个小女人。
“你怎么啦!”木桩叫着,笔直地站在那里。
他抚摸着剥了皮的木桩,就将木桩抱进堂屋里,放倒在条凳上,用一把锯子狠命锯起来。木桩的呻吟声,条凳的嘎吱声,屋外的雷雨声,旷野的呼喊声。
“你轻点,疼!”
“我疼你!臭小子没用,看我让你生儿子!”
“你轻点,疼!”
“刘家不能没有后啊!”
“嘘!是不是根生在敲门?”
“骗谁呢,根生早死在外面啦!”
半小时的功夫,打雷闪电最厉害的功夫,刘麻子发疯地锯木头,以此打发时间,宣泄不满。他到底将一根木桩锯成了六块板子,搁在墙边靠着。外面安静多了,他蹲在一边抽烟,喃喃说:“雨停了,我该去地里看庄稼。”
一直躲在厢房的儿媳,走出来,吃惊地看着他,说:“你这是干嘛?”
“六块板子,可以做一扇门,做菜园门,防止别人天天踩我们家的菜园。”
“那你还得准备一把锁!”
一个大闪电扯开无边的黑暗,又恢复了白昼的光景。强光照进窗户,地主出身的刘四婆跪在观音像面前,连连磕头。此时此刻,她无法平静,平时和善的她,内心莫名地躁动起来。所有的委屈、怨恨与不满,如管涌喷薄而出。
“今年是怎么了,难道又要变天了?莫非田地应该回到地主的手里?莫非某些人有重大的罪孽?可惜我已是孤儿寡母,一贫如洗,再没有翻身的可能,早已认命了。老天爷啊,至少您知道我们娘俩的苦处,这就够了。”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老天爷啊,您说说!我的上辈都是贫农,一点罪过都没有。我本来是要嫁给邻村贫农王三喜的,可是我家欠刘福生家的债啊,我就抵债地嫁给了刘福生的大儿子!可是,我们一家人都没有作孽啊,都是凭自己的劳动和本事赚钱的呀,那五十三亩地,可都是我们家老爷子两三代人起早贪黑,辛苦挣来的呀。凭什么说我们家赚的是黑心钱,欺压了贫雇农?!那些佃户每次来交租,我们可都是拿大鱼大肉招待的啊!”
啪、啪、啪!
轰、轰、轰!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就在头顶天空最响亮最震撼的一刻,村头的一棵两百年的老槐树,猛然被巨大雷电击倒了,被削成了平头。粗大的树干哐咚一声,瘫倒在大路上,树皮树叶散落了一地,拦住了两个回家人的去路。
“不得了啦!老槐树被劈倒啦!村里的保护神没啦!”
人称“程三叔”的老头正要跑进村里,立刻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这棵老槐树是村里的风水神,也是他的风水神,因为跟自己有关,他的哭喊声更加夸张、恐怖。因为他是村里有名的善人,他的哭喊声更加令人尊敬。
当年,盘踞在听泉镇河边炮楼的日本鬼子,忽然悄悄摸进村,程家的三小子正趴在老槐树上玩,远远发现了前方大路上危险的敌情,几声喊叫,挽救了一村子的重要财产和年轻女人。这棵古树越发成了村子的保护神,连同懂事的三小子一起。三小子长大后,娶了村里最漂亮的女孩做老婆,人们都说是应该的,一起前去祝贺。可是后来的人们越来越不懂得感恩,人心坏了。
“不得了啦!老槐树被劈倒啦!村里的保护神没啦!”
暴风雨肆虐的旷野中,似乎另有一个女人撕心裂肺、来自地狱的哭喊声。
“回来啊!志明!”
“回来啊!志明!”
“回来啊!志明!”
这声音听起来,怎么像那个女知青的?几年前,村子里来了两个知青,他们在一起劳动,只跟大队长说话,有些高傲,不像是最高组织派下来的。“不就是城里人吗,有点墨水就怎么啦?”村里人当时就詈骂起来。
那年的一天夜里,大队长,也即后来的村长,趁女知青在仓库前独自值夜班之际,将她推倒在皮棉堆里,狠狠欺负了。
大队长看着自己的战利品,得意地说:“瞧瞧!城里的女孩就是细皮嫩肉,叫声也不一样,手脚的反抗也不一样!全大队是我的,女社员都是我的,知青是来接受锻炼的,这是接受锻炼的一项内容!”
接着,男知青闹事,大队长无非找个借口,打一顿,弄走了他。男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女知青忽然发疯了,不知去向。
“活该,谁叫你们太高傲!”村里的男人都这么说。时间一长,村里人基本不再记得这事了,像是旷野上的大风,吹过之后就没了。
随后,广播里说,有县里专家鉴定过,这次的雷电有三级强度。
随后,广播里说,有县里专家考察过,雷电通过那棵老槐树的树干向地面传导,在传导过程中,树顶部分的树皮和树干之间存在空隙,以至于局部极冷极热,导致粉碎性炸裂。
随后,广播里说,据民政部门统计,这次百年一遇的雷电暴雨袭击,导致全县山洪、泥石流、滑坡,全县有多少受灾农田、损毁耕地、倒塌房屋、死伤人畜、经济损失。
至于本村到底有多少损失,众说纷纭。
宣传干事小刘私下对人说,村子里的全部损失是有精确统计的,不过有些放卫星,目的是好向上面多要救济款。但是这笔救济款,村长最终不让提,也没有人敢去追问,自家损失多少,也只好认命了。
大雷雨过后的下午,天地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村里到处一片狼藉,犹如被日本鬼子洗劫过一样。好多树被放到了!好多柴火被吹跑了!
大树底下、水洼里、草坪上,到处都是麻雀尸体,一个挨一个,成千上万只都不止,特别是村部的仓库附近。那仓库原先寄居繁殖了大批的麻雀,后来公共财产分归各户,仓库里空空如也。罕见的雷电暴雨一来,废旧电线四处闪光,这些小东西吓得晕头转向,自取灭亡。
暴风雨肆虐之时,有经过仓库的人说,空空的仓库里似乎一男一女在说话,在争吵,在打架,雷声雨声太大,他听不太清。
“有鬼咧,妈啊,快跑!”
“是不是那两个知青的魂回来了?”
“是刘麻子失踪多年的儿子吧!”
“不对,是村长和妇女主任!”
“丢你祖宗的人!那是打雷的回声!”
“不,是雷神累了,到仓库里睡觉了!”
“是啊,两个人,雷公雷母,一男一女!”
好些人跑出门,争抢地上的麻雀尸体,捡回家去油炸了吃,也算是开荤了。一些女人笑嘻嘻来捡,听说是麻雀肉可以补肾,男人要咧,我们也要咧。尽管广播里说,有县里专家指出过,被雷电打死的动物最好不要吃,见肉嘴馋的人们还是不听。村里人跟那场罕见的雷电一样,都中邪了。
其时,在树坑的草丛和人家的麦草堆下,还有一些躲雨的活麻雀,只是被雷电暴雨吓呆了。它们也一并被活捉,成了村里人两天的美味。
刘麻子没带东西装,用麻绳捆住麻雀的腿,死的活的都有,一大圈,沉甸甸的,扛在肩头,一甩一甩地走着,像是一个巨大的草蓧,更像一个大花圈,像是要给老婆或儿子上坟。
“你娘的头发才像个花圈!”他冲着说话的小孩骂道。
对于死不要命的狠人,谁都怕,更何况是小孩。小孩的父亲、祖父就在身边,都不敢回话,正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
人们除了一窝蜂抢麻雀,也惦记王家门前的那三棵大枣树,听见叫喊声,就纷纷以最快的速度涌过去,在满是枣子、树叶的屋前坡地上哄抢起来。夏天里,每每狂风暴雨之后,屋坡下到处是半红半黄的大枣子,村子里惟独王家的枣子最甜,像是注射了蜜糖,大概是蜜枣吧。
即使是平时被鸟雀啄食了一半的枣子,被害虫蛀蚀了一半的枣子,只要落下来,都有人疯抢,更何况这么多好枣子。有人见王家的大人不在家,干脆拿竹竿子来捅,像下冰雹一样,坡下的人更热闹了。
“又落下好多!”
“这个是我的!你们别抢!”
“再往上打一点,那里的枝头有一些好枣子!”
捡枣子的孩子中,这次竟然没有小燕。扎两个小羊角辫的小燕,是青木班上的女生,很老实,很听话。去年捡枣子,她从坡上滚下来,口袋里的枣子都滚出来,被青木捡了不少。她没有埋怨他,只是抹了一下眼泪。毕竟是一个班的人,她不好开口,也不敢开口。青木不是故意欺负她,那枣子实在太好吃。
今年捡枣子,小燕没有来抢,青木多捡几个,准备还给她。她和他一样,马上要念五年级,他们都是懂事的小大人啦,不再是小孩子。此时,却传来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小燕晌午在家被雷电劈死了。
“她家的窗户震破了,一道闪电射进去了!”
“她刚好睡在窗前的竹床上。”
“她作孽了不成?”
“瞎说,是大人作孽了吧。”
同伴的死令小伙伴们震惊,却不影响他们的争抢,愣了一会,照样笑嘻嘻地抢夺。死亡的阴影,甚至刺激人的食欲,抢得更疯狂,即使枣子红得像鲜血。吃下鲜红的枣子,甜啊!所有红色的东西,都是甜的!所有的血,都是甜的!
据说,小燕是在睡梦中被雷电劈死的,死的时候,血是黑色的。也有人说她是被父亲化作雷电劈死的,用一根棍子指向天空,导引下来闪电,再指向一边的小燕,她立刻变成了一堆黑炭。
她奶奶哭骂了一个中午,下午还没有停止哭泣。
电闪雷鸣之时,小燕的父亲正和村长打麻将,在会计的家里。哗啦啦的麻将声,被轰隆隆、劈啪啪、哗啦啦的声音淹没。他们竟然没有住手,继续自己伟大的砌墙事业。已是村长的大队长输得太多,一脸无奈。
小燕的父亲有点飘,得意忘形,说:“怎么样,改革开放了,时代不同了,你们村干部专横不了吧,还不照样被我干掉!”
村长怒了,将桌上的麻将掀了一地。旁边有人帮村长撑腰,显示村长的昔日威风。村长骂咧咧的,忽然微笑说:“你能耐是吧,小燕是你的种吗?”
大雷雨,大冰雹,天地乱得一团糟。小燕的父亲顶着大雷雨,疯狂跑回家去。他关上大门,将老婆一耳光打在地上,随后打开窗户,举起了一根木棍。
这些都是有人根据小燕奶奶的哭骂声以及村里的传言,最后归纳总结出来的情形。村里人对这类闲言碎语,有着惊人的推理能力。
青木问:“她是村长的孩子?”
母亲说:“别乱讲,小心听见!”
窗户前一个黑影子迅速闪过,仿佛是到处游荡的孤魂。他手里攒着五个大枣子,准备还给小燕。既然她不在了,他就有理由赶紧吃掉这些枣子。
大雷雨总算去了,村里的一些聒噪总算渐趋平息,一片狼藉的村庄,很快会在人们的勤劳中恢复过来,像是沉睡的人爬过来,醉酒的人醒过来。
“大宝,你快回来呀!”
“婆婆,你放过大宝吧!”
程大宝的老婆神经兮兮,披头散发,怀里抱着一堆衣物,可能是丈夫的,毅然从家里走出去,准备在村里沿路呼喊下去。
“怎么啦,他跑了吗?还是打架了?”邻居吓得赶紧问。
“他发呆了!整个魂魄丢不见了!”
“你们去看病啊,是不是着凉了?”
“不,他丢魂了!被大雷雨吓的!”
“真是见鬼了!”
“大宝,你快回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