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灯人

老周守着山顶的灯塔,已经是第三十个年头了。

这座灯塔矗立在半岛最东端的鹰嘴崖上,灰黑色的砖石被海风和岁月啃出了深浅不一的纹路,像一位沉默的老者。每天清晨天还没亮,老周就会裹着厚重的棉衣走出灯塔旁的小木屋,手里攥着一把磨得发亮的铜钥匙——那是打开灯塔底层铁门的钥匙,也是他守灯生涯的“信物”。铁门推开时会发出“吱呀——”的长鸣,声音在空旷的山崖间荡开,惊飞了崖壁上栖息的海鸟,翅膀扑棱的声音伴着咸涩的海风,成了老周每天听的第一支“晨曲”。

灯塔内部的木梯是民国时期留下来的,每一级台阶都被磨得光滑发亮,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像是在诉说过往的故事。老周爬梯时从不着急,双手扶着两侧的木扶手,一步一步稳当得很。他总说:“这梯子跟人一样,得顺着它的性子来,急不得。”爬到塔顶,他先会推开四面的玻璃窗,让海风灌进来吹散塔里的霉味,然后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块细棉布,蘸着提前温好的淡水,仔细擦拭灯罩。那灯罩是特制的弧形玻璃,透光性极好,可海风里的盐粒总爱往上面粘,不天天擦,灯光透出来就会发暗。老周擦得认真,连玻璃边缘的缝隙都不会放过,擦完后还会对着阳光举起来看,直到确认没有一丝污渍,才满意地把灯罩归位。

等做完这些,天也差不多亮了。老周会坐在塔顶的瞭望台上,从布兜里掏出一个铝制饭盒,里面是温热的玉米粥和咸菜。他一边喝粥,一边望着远处的海面——清晨的海面像铺了一层碎银,渔船的剪影在雾色里若隐若现,引擎声顺着风飘过来,忽远忽近。这时的老周总爱想起刚守灯的时候,那是1993年,他才二十出头,跟着师父老王来守灯塔。当时师父就坐在这个瞭望台上,指着海面跟他说:“小周啊,这灯塔看着是守灯,其实是守着海里的人。灯亮着,他们就知道家在哪,心里就踏实。”那时候老周还不太懂,只觉得守灯塔是份清闲活,每天擦擦灯、看看海,比在渔船上打鱼轻松多了。可后来发生的事,让他彻底明白了师父的话。

1998年的夏天,台风来得格外早。那天下午,天空突然暗了下来,海风像疯了一样往崖上撞,灯塔的玻璃窗被吹得“哐哐”响。老周和师父忙着加固门窗,突然发现灯塔的备用发电机出了故障——之前检查时还好好的,大概是被海风里的湿气浸坏了。师父急得直跺脚:“这可咋整?今晚台风过境,要是主灯再出问题,过往的船就全完了!”老周当时年轻,脑子一热就说:“师父,我去山下的补给站借发电机,来回也就两个小时,赶得及!”师父看着他,又看了看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咬了咬牙说:“路上小心,要是实在不行,就先躲起来,别硬扛。”

老周披着雨衣就往山下跑。下山的路本就崎岖,下雨后更是滑得厉害,他摔了好几跤,膝盖和胳膊肘都擦破了皮,雨水混着血水渗进衣服里,又凉又疼。可他不敢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得赶紧把发电机带回去,不能让灯灭了。等他扛着发电机回到灯塔时,已经快半夜了。师父一见他就红了眼,赶紧帮他处理伤口。两人合力把发电机装好,刚接通电源,主灯就“啪”地一声灭了——果然如师父所料,线路被台风刮断了。还好有备用发电机,暖黄的灯光重新亮起来时,师徒俩都瘫坐在地上,浑身湿透,却长长地松了口气。那天夜里,他们守在塔顶,看着灯光穿透雨幕,照亮海面。远处有艘渔船被台风困住,一直围着灯塔打转,直到天亮雨停,才慢慢驶远。后来那艘船的船长特意上山来谢他们,说要是没有灯塔的光,他们早就迷了方向,说不定就翻船了。从那以后,老周就真正懂了“守灯”的意义——那不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份责任,是对海里每一条生命的承诺。

2003年,师父老王退休了,临走前把那把铜钥匙交给了老周,说:“小周,以后这灯塔就交给你了。记住,不管遇到啥情况,灯都不能灭。”老周接过钥匙,重重地点了点头。也就是这一年,他认识了老伴秀兰。秀兰是山下渔村的姑娘,当时在补给站帮忙,老周每次下山买东西都会遇到她。秀兰性子爽朗,见老周每次都扛着沉甸甸的物资上山,总会主动帮他搭把手。一来二去,两人就熟悉了。秀兰不嫌弃老周守灯塔的工作清苦,她说:“守灯是积德的事,我跟着你,心里踏实。”

婚后,秀兰就搬上了山,和老周一起守灯塔。她把小木屋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在屋前开辟了一小块菜园,种上了青菜和番茄。每天清晨,她会跟着老周一起爬灯塔,帮他递棉布、拿工具;傍晚,她会在屋里做好饭,等着老周回来。有时候老周在塔顶待得久了,秀兰就会端着一碗热汤上去,陪他一起看海。那时候的灯塔,不再只有老周一个人的身影,多了秀兰的笑声,多了饭菜的香气,变得格外温暖。老周总说,那是他这辈子最幸福的日子。

可幸福的日子没过多久,就被一场意外打破了。2013年的台风夜,比1998年的那场还要猛烈。当时灯塔的主线路突然短路,灯光一下子就灭了。秀兰正在厨房洗碗,听到老周的喊声,赶紧跑出来:“咋了?灯咋灭了?”老周急得满头大汗:“线路断了,得赶紧修,不然渔船该迷路了!”秀兰二话不说,拿起手电筒就跟着老周往灯塔跑。

塔里的风很大,雨水顺着破损的窗户灌进来,地面湿滑得厉害。老周爬上木梯检查线路,秀兰在下面举着手电筒给他照明。突然,一阵狂风撞在窗户上,玻璃“哗啦”一声碎了,秀兰没站稳,往后退了一步,正好踩在一块积水的地方,脚下一滑,整个人就从木梯旁边摔了下去——木梯底层离地面有一米多高,她的头重重地磕在了墙角的石头上。

老周听到声音,赶紧从梯子上爬下来,只见秀兰躺在地上,额头流着血,已经没了意识。他抱着秀兰,声音都在发抖:“秀兰!秀兰你醒醒!”可秀兰再也没醒过来。后来海事局的人来处理后事,老周抱着秀兰生前织的蓝围巾,坐在灯塔旁的石凳上,整整哭了一夜。秀兰临终前,最后说的一句话是:“老周,灯……灯不能灭……”

从那以后,灯塔又只剩下老周一个人。他把秀兰的照片挂在小木屋的墙上,每天吃饭前都会跟照片说说话,就像秀兰还在身边一样。他还是每天清晨爬灯塔、擦灯罩,只是动作比以前慢了些,也沉默了些。屋前的菜园他还在种,只是种的都是秀兰爱吃的青菜;秀兰织的蓝围巾,他每天都带在身边,天冷的时候就裹在脖子上,仿佛还能感受到秀兰的温度。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周的头发渐渐白了,背也慢慢驼了,可他守灯的习惯从没变过。2022年冬天,海事局来了几个人,说要在鹰嘴崖装自动导航灯,以后就不用人工守灯了,让老周下山养老。来的人里有个年轻小伙子,是海事局的技术员,他指着手里的图纸跟老周说:“周大爷,这自动导航灯可先进了,能根据天气自动调节亮度,还能联网报警,比人工守灯靠谱多了。您都守了这么多年了,也该歇歇了。”

老周没说话,只是领着他们爬上灯塔,指着塔顶的灯说:“这灯啊,陪了我三十年,陪了秀兰十年。它亮着,海里的人就知道回家的路。”小伙子听着,眼圈有点红,没再劝他。

后来,自动导航灯还是装好了。亮灯的那天晚上,老周坐在塔顶,看着自动导航灯发出的冷白色光芒,心里空落落的。他从布兜里掏出一盏煤油灯——那是秀兰当年陪嫁过来的,一直放在小木屋的抽屉里。他找了点煤油,小心翼翼地把灯点上,放在塔顶的窗台上。暖黄的煤油灯光,和自动导航灯的冷白光交织在一起,照亮了一小片海面。老周看着煤油灯,轻声说:“秀兰,我还是觉得,咱们的灯更暖。”

从那以后,老周每天又多了件事——在自动导航灯亮起来后,再点上那盏煤油灯。有人问他为啥,他说:“山下渔村有几个老船长,跟我认识几十年了,他们习惯看我这盏灯。再说,秀兰也喜欢这盏灯。”

2023年的中秋节,月亮特别圆,像一个银盘挂在天上。老周像往常一样,清晨就爬上灯塔,仔细擦拭灯罩。他的动作很慢,每擦一下,都会停下来喘口气,可眼神却格外认真。擦完灯罩,他坐在瞭望台上,从布兜里掏出一个月饼——是山下渔村的王大娘送来的,五仁馅的,是秀兰爱吃的口味。他把月饼分成两半,一半放在秀兰的照片前,另一半自己慢慢吃着。

傍晚的时候,海面上驶来一艘渔船,是山下渔村老船长李大海的船。李大海今年快七十了,还在出海打鱼,他跟老周认识快二十年了,当年秀兰出事的时候,他还帮着老周处理后事。渔船慢慢靠近鹰嘴崖,李大海站在船头,朝着灯塔的方向,用力挥了挥手。老周看到了,也朝着他挥了挥手。突然,渔船的探照灯闪了三下——那是老船长们和老周打招呼的方式,从他刚守灯的时候就有了,一直没变过。

老周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灯塔上的纹路。他从兜里掏出蓝围巾,裹在脖子上,然后站起身,走到窗台边,看着那盏煤油灯。暖黄的灯光,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温柔。远处的海面平静无波,渔船的剪影渐渐远去,只剩下灯塔的光,静静地守着这片海,守着那些关于爱与责任的故事。

老周知道,只要他还在,这盏灯就会一直亮着。因为他守的不只是灯,还有秀兰的牵挂,还有海里每一个人回家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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