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走后,高延宗又跟着追了出去。宴会上重新笼罩上了凝重而沉寂的气氛,尤其是主人高孝瑜,他邀请四弟高长恭入座,不料弟弟却一言以回绝,叫他这个长兄脸上颇为尴尬。其余宾客也不知如何自处,正当众人各自默不作声之时,于坐下忽然传来一个小儿清脆的啼叫:“三位阿兄,诸位大人,你们这样好生沉闷,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高孝瑜强颜作笑:“你这顽皮孩子,又想出了什么机灵点子?”
“要说有趣,自然当数樗蒱 啦!”
高孝瑜皱了皱眉,如此公堂之上,玩这种博戏,实在是有失风雅。又转身四顾,见座中诸客,多有跃跃欲试的样子。“这倒也是个缓解气氛的法子。”一想到这儿,高孝瑜就满口应允了。
“哈哈哈!”那名顽童见到兄长应允,竟不自觉在殿堂之中回旋、翻转,跳起舞来。跟着便从怀中五块象牙制成的骰子。“有没有哪位大人君子肯与我对博一回?”
此话一出,顿时引来一阵哄堂大笑,气氛重又活跃起来。可是谁也不会去同一个小孩子较量,就算对赌赢了他几分钱,可是却落得个以大欺小的名实,因此都不为所动,只是看他急得毛毛躁躁的样子颇为有趣。
只有一人低着头环顾四周,见无人响应,这才对着小殿下笑眯眯说道:“下官愿为殿下戏。”
“嘿嘿,久闻大名!”
穆提婆马上归伏在地:“不敢不敢…只是不知殿下欲以何种方式为乐。”
“我看也不必走棋盘了,时间可禁不起这么耗着。像兄长他们一局棋下一两个时辰那该有多无趣啊!干脆便以掷五木定输赢怎么样?!”
此言正中穆提婆下怀。他自幼游行市井,对于骰子的投掷自是有着一套独门心得。“哼哼,你这个不自量力的毛童,我今天便要把你王府里的资财赢个。”穆提破暗想。很快便一口应允:“行…就不用那么麻烦了,就以投木决胜。”
“额…那…下官常闻,樗蒲不可以无注。”
“那我就和你赌金百万,你看怎么样?”
“这…百万…会不会太多了点?”穆提婆嘴上看似还在推脱,但他的表情已经全然将其出卖了。
“你还怕本王输不起吗?”
“不敢...不敢...那就依殿下所言。”
颜之推瞥了眼穆提婆,见他一脸窃笑的样子,不屑道:“哼,又是一个无耻之徒。”
“此二人又是谁?”
“那名十一二的孩童,就是渔阳王高绍信了,他是文襄帝的遗腹子,未满十月就已丧父,出生后连同兄长安德王高延宗一起受先帝抚养。同样是被宠爱惯了的孩子,一身机灵不用在诗书正学上,专好玩艺游乐。”颜之推说罢,顿了顿,看了看附近的王顗,又瞅了王琳一眼:“子珩兄,你可得引以为鉴。”
王顗顿时将脑袋埋下去,想避开义父的训诫眼光,但王琳只是对他慈爱地微笑,摸着他的头发说道:“不会的,这孩子,可比以前懂事多了。”
王顗心里一阵暖流经过。
“再说,他也没那个机智去玩巧。他都年十七八了,连个孔明锁都难拼好呢?”王琳笑道,语句中看似带着抱怨,其实都是满满的欣慰。
王顗又把头埋得更低了一些,脸上羞得通红。
颜之推看着友人这一家温馨和睦的样子,方才的不快总算是被抹去了些:“另外那人,便是骆提婆,其父昔日因谋反被诛,其母被充作官婢,他自己也是个官奴身份,你别看他现在义父毕恭毕敬的样子,那是对待宗室和朝臣的,一旦面对的是下人和百姓,就是另一副尊容了。又专同地痞无赖打成一片,学来了许多下三滥的技艺,樗蒲之术,更是尤为精熟,他已经凭借于此,赢来了家财万贯。小殿下同他比试,怕是要割下一块大肉了。”
王琳听他如此一说,对这场赌博顿时没了兴趣,只把关怀的眼光投射在两名螟蛉之上,却见他们都是一副饶有兴致地样子注视着。
所谓投木,便是一组共五枚用樗木斫成的掷具,都是两头圆锐,中间平广,状似杏仁,富家子弟竞争豪奢,五木便多用白玉、象牙制成。骆提婆所持便是五枚白玉,而渔阳王手里拿着的则是五支象牙。每枚“木”都有正反两面,一面涂黑,一面涂白。其中又有三块无字而两块有字,字在黑面则谓之为犊,字在白面则谓之为雉。
玩家将五木投掷在棋盘之上,可以通过各种不同的组合来得到相应的采,其中最上之采称之为“卢”采,乃是三黑两犊之形,其次称之为“雉”采,乃是三黑两雉之形。三白两犊为“犊”,三白两雉为“雉”。以上四种称为“贵采”,其余的八种组合则称之为“杂采”。
传统的玩法是玩家掷得一采后,即按采数在棋盘之上行走。贵采可连掷,可打马,可过关。而杂采则不行。后世之人,或嫌此法太过繁琐,便舍弃了棋盘和棋子,只是单纯投掷采数比较高下。如此一来,则更容易以此进行赌钱博物了。
眼下渔阳王高绍信和骆提婆两人,玩的就是一投定胜负的对赌。
高绍信狡黠地笑了笑,往后退却两三步,让骆提婆先行投掷。
骆提婆阴沉着脸,把五木放进投杯,又将全部目光都凝聚在杯上,嘴里呢喃了一段不知是什么意思的咒语,突然就大喝一声,将杯子猛地朝天上一抛,自己也顺势跃起,将投杯揽在怀中,左摇一下,右晃一下,像是作法的巫祝,如此表演了片刻有余,才将杯子扣在地板之上。屏息凝神,深吸一口气后,揭开杯子,只见五木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起,仍在不停旋转,还未落定。
“黑!”骆提婆大喝一声,骰子立时便停止转动,黑面朝上,定在了地上。
“黑!”又是一声大喝,骰子又像是听懂了穆提婆的指示一般,以黑面示人。
“再黑!”仍然是黑色!骆提婆这一手声控骰子的技艺令诸人开始叹服起来。
此时,刻有文字的两子继续转动着,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犊!”是犊!骆提婆此时离最高之采“卢采”已经近在咫尺了!
只剩下最后一子了。
在此紧要关头,骆提婆突然像着了魔似的,在原地乱颤,手指隔着空气对着骰子不停指导,像是在操纵提线木偶一般。
“大功已成。”骆提婆长舒一口气,看也不看盘面,就转过身来。对着高绍信道:“殿下…敝人已经掷得“卢”采,该殿下您了。”话音方落,几乎就在此同时,骰子也跟着立定。
“果真是卢采!!”
“这小子真有两下子。”
高绍信通过众人的称赞已经得知采数了,他也懒得再去检验,只在心头暗笑:“这个贱奴,还算是个老手。不过你那套装神弄鬼的法子,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你以为你掷了贵采便能立于不败之地了么?”
“该我了。”十一岁的小郡王话语间从容不迫,从衣袖里掏出五枚洁白无暇的象牙,在穆提婆面前晃了晃,跟着便是——随手一扔,像丢弃破旧的衣裳一般,任骰子四散在地下。
“殿下这是??”骆提婆一想到百万之金的赌注,又看着渔阳王淡定自如的样子,心跳骤然之间开始加速。
“何必问那么多。你看着就行了。”
“犊!”骆提婆心中一凉,但很快又再安慰自己:“别担心,别担心,这才是第一掷,有什么可慌的?”
“还是犊!”骆提婆刚一自慰完,又见了一个“犊”,暗叫:“哎哟,这小子年纪轻轻还真有两下子。不过就算他剩下三子得到了三黑,也不过与我战平而已。大不了下一局再将他拿下。”
“哎哟,这怎么还是犊!!五木总共只有两块有字,则怎么一局之中竟见了三个“犊”字!”骆提婆已经完全慌了神,开始拿手搓着眼睛。
“你不用揉眼睛,你看到的是真真切切,如假包换的犊。”
“又来了一犊!!”骆提婆脑子“嗡”地一声像是要炸了,暗骂:“你这小子,出老千,妈的,你要不是郡王,老子早就上去剁了你的脏手!”
高绍信像是看出了骆提婆在想什么,笑得更加得意了:“你看这最后一子!”
“犊!”众人一同高喊。
“犊!犊!犊!全他妈是“犊”,你家是养牛的吗!!?”骆提婆再也忍受不住,扯着嗓子高喊:“五枚掷具只有两枚有字,怎么会冒出五个犊出来?!五犊又算是什么采?”
“三黑两犊称之为的采,五子全犊…不若就叫“举世无双的上上贵采”吧,怎么样?”高绍信扬着小脑袋问道。
“这…这,莫说是敝人一生之中从未见得此采,就是历数从前,几百年来也从未有人见过….”
“那我就是开创者咯!”
“这…这….”
“你觉得五子全犊还比不过你的三黑两犊吗?”
“这个…”骆提婆方欲申辩,座中诸人已经急不可耐地叫嚷道:“这厮真不痛快!玩个樗蒲都婆婆妈妈的,“举世无双的上上贵采”千百年来有几个人投得出?自然比你那什么卢采要高明百倍!”
骆提婆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所以众人都去声援贵为宗室的渔阳王,而没人替他这一个低贱的官奴主持公道,一想到这儿。只得打掉了牙往肚里咽,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高绍信叉着腰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你是怀疑本王使诈吗?”
“不….不不,奴婢不敢。”骆提婆心里一肚子火,他明知其中有诈,可是哪里敢去质询,不然就要在此得罪了一众权贵:“豁出去了,一百万不要了….就当喂了狗了。老子以后要再赚他个千千万万回来!!”
高绍信见骆提婆仍是口服心不服的样子,摇摇头道:“你既不信,本王就自证给你看。”说罢,想也不想,就把自己身上的绫罗绸缎给脱去了。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渔阳王...这是….这里可是大殿之上。”
高绍信毫不理会众人的目光,把衣服拿在手中,抖了抖,又挥了挥:“你看,里面空无一物,这下你该相信本王了吧?!这是天意。”
骆提婆闭着眼睛,喃喃自语:“天意…天意…殿下是天选之人。小的这就…这就…”骆提婆说到此处,顿了顿,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他还奢望着高绍信能像他的兄长高孝瑜一般,雍容大度,放他一马,不去计较这百万钱财。
不料等来的却是这样一句话:“所以,这就去派人把黄金送到我府上咯!”
“是…是…一百万…一百万。”骆提婆扶着额头、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奴婢这就去取钱。”他神情是恍恍惚惚的,走路也是轻飘飘的,说完之后就满是狼狈地离开宴席。
王顗看着渔阳王方才的赌技,叹为观止,把双手都排得通红了。章翾用手肘轻轻抵了一下义兄,笑道:“你看…别人这才叫真正的会玩,你好好学着,不要弱冠之年了,还连一块小小的孔明锁都拼不成。”
“我…我…这些奇淫巧技,我才看不上呢!”
“看不上?那你刚才看的是什么啊?啊?嘻嘻…”
“我…我只不过是好奇罢了,我对这些才不感兴趣,我要读圣贤书。”
“圣贤书,好啊,那我来考考你《公羊》,“元者何年?”“春者何谓?”“王者何人?” ”
“你....你..我知道你聪明,不像我,我不是块读书的材料。”王顗想到自己年长章翾数岁,又是名门之子,竟然连一个十一岁的女孩都比不过,脸上苦得像褶皱的纸团。
章翾见义兄的神情一下子萎靡下来,安慰道:“唉...阿兄,你不是脑子笨,你是没得到良方指点。义父平日里只是一本正经地给你念,也不加以解释,你都是半懂不懂的。怎么能有心得嘛?我看不如我教你好了。”
“啊?你…你才十一岁”王顗的脸顿时羞得通红:“不过…那…那好吧。”
章翾见王顗明明是一副很想学的样子,还扭扭捏捏地难为情,捂嘴偷笑道:“不过…我教徒,可是要收学费的噢!”
“啊?学费啊….可是…可是我哪来的钱啊?”
“你可以赌嘛…”章翾说着,对着远处的渔阳王努了努嘴,“我看他就挺有钱的。”
“这…这怎么可以!被义父知道了怎么办?再说…你又不是没看到他樗蒲的技艺。”
“谁让你以己之短敌彼之长了?你可以用自己擅长的同他比啊!”
“我擅长的….斗…斗蟋蟀?”
“对!就是斗蟋蟀。”
“可是我不也不知道他对促织精熟与否啊!贸然挑战的话….”
“你不是常说虫有南北之分吗?你拿咱们江南水乡的虫同他燕赵之地的虫斗,就算一时赢不了,也能让他尝个新鲜。”
“那我要是输了怎么办?我可没钱给渔阳王。”
“你和他不赌钱便是了…我本来也不是想要那些赌资。”
“那你是说?”
“我想见见方才在门外一闪而过的那位郡王。”
“你是说那个鬼面人?”
“什么鬼面人….好嘛,就算是鬼面人,我就想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答不答应我嘛…阿兄,答应我嘛!”章翾说到后来,开始扯着王顗的衣角,不停地撒娇。
“唉...好吧…”王顗看着满是娇态的章翾,只得缴械投降,无奈地“恩准”。
两人正在席间暗语的片刻,忽有奴仆通报一声:“平秦王驾到!”此人尚未到来,满堂之人就已瞬时都收起方才的玩心,尽皆肃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