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人生中的不幸都是在某天突然降临的,伴着可怕的寂静,让人猝不及防。
1.漫长的一天
那天是爸爸病逝后的第六个月,5月的第二个周末,我和妈妈摆弄院里的方寸之地,菠菜绿得逼人眼,密密匝匝直腰列队等着我们垂青,我们在菜畦的四个边角刚撒下花种,然后在院中间的桃树下,讨论如何清扫缤纷满地的桃花。风一阵阵穿过刚冒出叶芽的桃树枝,拂过我和妈妈的脸庞,竟有一丝寒意袭人,树上的桃花随风袅袅婷婷稀疏飘落在我们身上,在傍晚斑斓的光晕下织成一幅画。
这时,林美回来了。
她是由两个男同事送回村的,一起回来的还有大姐二姐和四姐,院门口围着几个邻居嘀嘀咕咕。屋后的三舅和三妗子拨开人群轻声问大姐,“林美怎么成这样了?”
大姐凄凉无助的眼神扫了一眼三舅没有回答,二姐转过身把人们关在大门外。我和妈妈在缤纷的桃树下成了没有思维的化石。
1988年桃花落满地的春天,我的三姐林美疯了。
“哈哈,看看你们神经病的样子,哈哈!”林美看着集体得了失语症的我们夸张地笑着,她的眼神空洞迷离,目光呆滞,她走路不是走更像是在蹦。
“再看我,把你的眼珠抠下来,就凭你也想笑话我?”她在我的面前停下来,目光凶狠咬牙切齿地揪住我的衣领,拎起小鸡一样的我,我的脚跟离了地,揪紧的衣领卡得我咳了几声,我眼里温热的液体落在她的手上,“三、三姐!”她拎我衣领的手松开了,我眼里的河决了堤,伸出双手抱住了她。“起开!放开我!”她甩了我几下,我更紧地抱着她。
“林美,过来吃饭。”妈妈掰开我的手,若无其事地拉着林美回了屋,林美乖乖地跟着进屋,乖乖地坐下来。四姐端了一碗鸡蛋汤面给林美,她夺过来狼吞虎咽一扫而光。村里的医生过来后,给林美打了一针,不久她就在里屋睡着了。
我们相顾无言也一起躺下来,无边的黑夜包裹了每一个人的心事,失去爸爸的悲伤消失了,另一种更大的不安笼罩了我们。
2.伏笔
就像一直无法相信爸爸会突然病逝一样,我也无法接受林美发疯。其实,我有点讨厌她。
爸爸是水利局的局长,在县里是名人,他只用15万就解决了省水利厅专家说150万才能解决的问题,省厅想把爸爸挖走,县里不放人,称他是县里的“土专家”,号召全县人民学习。
县领导经常来我家走动,孩子们又同班,林美的玩伴都非富即贵。她是县文联的成员,县刊《山水》发表过好几篇她写的散文。她写一手漂亮的仿宋体,在中国青年报全国硬笔书法比赛中获过一等奖。那时县城还没有电脑,水利局和林科所存档的资料都是手写,林美经常被那些单位借走。
她身材挺拔又能歌善舞,上高中时因为有太多追求者,以至于傲娇高冷,不能一心一意地学习,所以没有考上大学。县里银行招工考试,只有两个名额,三姐考了第一,可是副县长和爸爸说:“把名额让给我女儿吧,你家姑娘学习好,明年招工肯定能考上。”面情软的爸爸答应了,结果后来银行没有再招工。三姐招工进了腈纶厂织布车间,当了一名挡车工。
林美有一头飘逸的长发,经常转着圈照镜子,然后笑眯眯问我,“三姐扎辫子好看,还是散开头发好看?”有一次我嘟囔了她一句“驴皮蛋儿外面光”,她气急败坏地追了我一路,抓到我后咬牙切齿地打得我眼冒金星。
她上班后经常买衣服,每买一件就去照相馆拍照,她很会摆造型,照相馆里有很多她酷酷的留影。不管是十元一双的鞋,还是那些普通的手绢或围巾,到了她身上就别有风味。她只要在家,有一半的时间在洗脸梳头照镜子,然后就是问我:“三姐这样好看吗?”
她嫌我土气,有次放学的路上碰到她和那些阔朋友溜达,我老远就高兴地叫她,她看着我肩上挎着妈妈做的布书包,鄙夷不屑地白了我几眼,然后扬长而去。
她不爱做家务,和我一起在爸爸宿舍住,从不动手做饭。我早上上学前提前做好的中饭,她狼吐虎咽吃完,也不管初三学习繁忙的我中饭吃什么,碗也不洗就拍手走人。
副县长女儿和三姐是高中同学,学习一般,为了提高女儿成绩,副县长和爸爸提出让三姐住在他家。三姐在他家住了一年,看到副县长家豪华的装修,她的内心波澜起伏。周末回家后,就责怪妈妈没文化拖爸爸后腿了,嫌住在农村落后,说副县长家的厕所都比咱家的正屋高级。那天我拿着第一名的成绩单兴高采烈地回家,妈妈拉住刚进家门的我狠狠地打了一顿。
我委屈地问妈妈:“我考试又得了第一,我没犯错,你为什么打我?”
“我不高兴,就是想打你,怎么?不行吗?”
我看到妈妈说完这些话就泪如雨下,那是我看到温柔亲切的妈妈第一次情绪崩溃,我没有怪她,反而觉得,能让心中难受的她拿我发泄,我感到很幸福。
可能在这些时候,就为三姐的发疯埋下了伏笔。
3.无法改变的反转
可是,即使有以上让我又爱又恨的地方,我依然不能接受林美的发疯。即使她嫌弃地不想理我,也好过她发疯。
从四姐的叙述中,我终于知道了林美发疯的原因。
林美去水利局报销爸爸的医药费,办公室主任已换了新人,虽然是新人但他以前是爸爸的徒弟。他干活爱偷奸耍滑,受过爸爸的很多批评,想不到现在成了办公室主任。林美把医药费单子递给他,一共是2261元。
他瞥了一眼,把单子推过来,“这个事不好办,我刚接手工作,这是以前领导的事,不是我管的范围。再说局里有困难,这个数目我没办法签字。”他猥琐地笑着打量林美,拍了拍他的大腿,“不过,你过来这里坐坐,我可以考虑特批。”
林美笑了笑,顺手拿起桌上他刚倒满热水的杯子,朝着他的大腿就泼下去,他腾地弹跳起来,林美冷笑着说:“我爸是在修甘泉渠病倒的,他给局里创造了100多万的利润,2000多的医药费你竟然说不签?要不要我打开门和大家说道说道你刚才说了什么?”她向门口走去,手刚扶上门把,办公室主任就三下两下签好了字。
走在水利局空荡荡的的走廊里,林美深刻地体会到人走茶凉、人情淡如水的含义。那个时候她就下定决心,要找一个条件好的男朋友,撑起风雨飘摇的家。
她很快就找到了这样的男人,他比三姐大四岁,是当时当地数一数二的有钱人,本科大学毕业,有一家预制板工厂。别人骑自行车,他骑几万的日本进口摩托,别人有摩托了,他就开着小汽车。他符合三姐的所有幻想,只除了他是离异的。
那人是三姐的同学介绍的。本来怕三姐怪她介绍二婚的,但三姐听了情况后欣然接受了。她很自信,觉得那些都不是事。她喜欢他的风趣谈吐,喜欢他的一本学历,喜欢他的经济条件。她觉得有经历的人更成熟。
四姐知道林美和男人谈恋爱后,把情况告诉了大姐和二姐,她们都不同意林美和二婚的男人谈恋爱。她们耳闻了男人的人品不好,一起去劝三姐。大姐语重心长地说:“我私下调查过了,他还有一个儿子,仗着有钱到处拈花惹草,丈母娘和前妻与他同一个单位,一点也不避讳,和单位的一个年轻姑娘纠缠不清,在妻子和丈母娘眼皮子底下出双入对。丈母娘见他不是好人,支持女儿离了婚,儿子判给了他,现在暂时由他父母带着。如果你嫁给他,一过去就要给四岁的孩子当后妈,为什么放着把你当宝的男人不嫁,非要给别人当后妈?他家不缺钱,他能抛弃了前妻,对你不稀罕了也能抛弃你。咱们普通人就过普通的日子,嫁给他看起来不缺钱,心里得走多少弯弯曲曲,放着舒服日子不过,非得自讨苦吃。你是缺甚了,非要找个二婚的?”
林美不以为然地反驳,“事在人为,他前妻没手段不等于我没有,咱家为什么被别人小看,还不是因为爸爸不在了,我要把林家的天撑起来,你们愿意嫁给一穷二白,我不想,都回去吧,我的事不用你们操心。我死了也不用你们管。”姐姐们气得无言以对。
结果后来,那人和前女友复合。那个女的用了非常的手段,威胁男人说,她怀孕了,不和她结婚就去公安局告他强奸。女人家里经济条件好,比三姐还年轻漂亮,只有20岁。在男人和三姐见面前,他们就难分难解,女孩的父亲坚决不同意女儿找个二婚头,所以那段时间女孩父亲限制她的自由,不让她出门。就是在那样的时候,男人和林美见了面。
我不知道那个女孩是真的怀孕,还是她有心机的手段,但她这样破釜沉舟地冲破了父亲的阻力,一举成功。
林美不能接受男人把她当做刺激女孩父亲的工具人,她爱那个男人,每天都去男人单位找他。男人就厌恶地说,不要再去找他,他不爱林美。
坐在黑暗的宿舍里,三姐想起了姐姐们说过的话,她想和姐姐们哭诉,可是想起自己说“死了也不用你们管”,她就觉得没有脸说;她不想和非富即贵的朋友说,怕她们嘲笑她。她平时看不起同事,很少搭理别人,出了这样的事她们肯定会幸灾乐祸吧?
她就这样既不能和家人诉说,也不能和朋友倾诉,一直以来高高在上的她,一下因为男人的绝情,瞬间跌入谷底。
林美就这样不吃不睡,咽不下气,又没勇气做任何事。她于是学抽烟喝酒,在男人面前放纵。以为会打动他,以为他会回心转意。但男人却对她非常厌恶。
于是,她疯了。
4.风暴与平静
最先发现林美疯的是二姐。二姐正在店里忙着给准备结婚的顾客做衣服,一对新人过来拿衣服,一边试穿,一边闲聊说电影院那里有一个年轻姑娘疯了,不知道怎么上了两米高的墙,一般人上了墙行走都心惊胆颤,那个姑娘竟然敢跑,可能人疯了身体的某些机能就变异了,不然解释不通。
二姐夫爱看热闹,拉上二姐去瞧。到了电影院的东墙边,果然看到有一个姑娘在墙上跑,周围都是看“戏”的人们,特别是那些男人们,都在不怀好意地起哄跑快点。二姐一看是林美,当时就腿软头晕地出溜到二姐夫身上。
林美看到他们后,咚地从两米多高的墙上跳下来,听得二姐心颤。一般人腿肯定得折,可是林美竟然没事,她拍了拍手就站起来,不等二姐思想反应,林美就猛地抢过一个男人叼着的半截烟,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凑到嘴上“噗噗”地深吸了两口,仰脸吐出浓浓的圆圈,说这什么烟,太难抽了。
旁边一个带着坏笑的小伙子递过一根烟说:“抽我的,这是红塔山。”林美叼上烟,含混着说:“火呢?”小伙子马上凑过去点了烟。林美吐着烟圈,看也不看二姐,她在前面走,身后马上就簇拥过人群。二姐奔过去拉住她的手,哽咽着问林美,你真的什么也不顾了?林美怪笑着看了一眼二姐说,你能管得了我?走开!
人们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这个姑娘是你家的谁?因为甚成这样了?二姐说:“真的是丢人了,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后来你二姐夫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一把不锈钢宝剑,向人们吼,滚!都他妈滚!人们这才慢慢散了。我们把林美拽回家。我到姐姐家想和她商量怎么办时,林美单位的男同事正好通知姐姐把林美领回来。说她已经在单位闹了好几回,成了这样不能再继续上班。”
我醒来时,林美在沉默地梳洗打扮,沉默地吃饭,然后沉默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有意思!呵呵。”她自言自语着,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表情是幸福和快乐的,她不看我们,不停地在院里走来走去。
我后来听姐姐说姐夫去找过那个男的,警告他最好负起责任,不然就去告他。他不屑地笑笑,“你是比我有钱还是有权?恋爱自由,婚姻自由,你能告我什么?”那个女孩也插嘴说:“怪她自己想不开,能怨谁?”
大家听了,沉默无言。日子总得要过,人,总得活下去。
风平浪静了一个月,巷口尽头的一户人家儿子结婚,林美听到迎亲的鞭炮声跑出去看,那天晚上,她迟迟不肯睡觉。我趴在炕上看书,林美突然把小炕桌四个桌腿朝上,桌面扣在我整个后背上,她一脚踩住我的背,脱下她的袜子往我嘴里塞,口中念念有词:“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痛打落水狗,打倒了就不要让他翻身。”她诡异地笑着,让我觉得可怕。
“三姐,你不要闹。再闹我就不和你睡一屋了。”
她好像还有点理智,很快停了手。她下了炕,拿了改锥和斧头,咚咚啪啪拆灶台。妈妈听到动静赶忙过来拦她,林美盯着妈妈,面目可憎地叫喊:“起开!你这个没文化的女人,要不是你,我们全家都能在县城落户。我爸要是活着,谁敢小看我?滚开!你这个没文化的女人!”
妈妈泪流满面抱住了她,她用力甩开了妈妈,继续咚咚啪啪拆灶台,砖头和改锥弄伤了她的手指,血从右手食指指甲缝流出来,她放下改锥和砖块,开始疯狂地摔家里的东西,她踢倒四方凳子,过来一脚踢在我膝窝,我腿疼得当即跪倒在地。
我和妈妈都拉不住她。弟弟飞跑出去,叫来了屋后的三舅和外公才拉住她。她一闹腾,全家总动员谁也不能安生。
这样闹了几天后,所有人都精疲力尽,妈妈考虑再三,决定拿出政府给的3000多元抚恤金给林美看病。
三姐就这样被三舅和大姐送到了省城的精神病院。家里总算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但我们都不想出门,怕别人好奇地问林美的事,问起来也无言以对。
林美在医院住了半年后被接回来,一个在省城的亲戚给她找了省图书馆管理员的工作,她爱读书写作,这种安静的工作很适合她。
在我们以为一切朝好的方向发展时,图书馆同事结婚,林美又开始焦躁不安,她理智地辞职回了家。
除了不爱说话,林美看起来很正常,她打扫院子,偶尔和妈妈一起下地干活。大家聊天时,她从不参与,有空闲了就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或者在村口的路上沉默地走来走去。
林美的病情控制住后,村里一个又懒又穷的光棍汉托人过来说媒,外公当时就火冒三丈地说:“俺外孙女就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跟他!”
可怜的林美,因为突发的变故,以前的优秀反而成了别人贬低的理由,被毫无交集的人,轻易地有了蔑视她的机会。
5.远嫁
92年的时候,三舅家请了一位山东种西瓜的师傅。师傅负责提供西瓜种子,帮助育苗,等到西瓜结果,最后成熟了全部卖出,几个月的时间都要住在雇主家。师傅叫老张,很随和温暖的一个人。因为三舅家就在我家屋后,三姐断不了去三舅家走动,慢慢地老张知道了三姐的情况。
他和三舅说,和他一起出来种西瓜的还有他侄儿,就在邻村。他侄儿比三姐小四岁,还没有对象。本来他们山东的农村,十几岁就定亲,如果成年后有一方悔婚,另一个人就剩下了。他侄儿定亲的女孩进城里打工后有了目标,所以侄儿就剩下了。他说,林美挺好的,他们不嫌她有病。
三舅说了老张的意思,林美同意见一见。老张的侄儿个子不高,168cm的个子,其貌不扬,小眼睛,红彤彤的皮肤,总是笑眯眯的。
林美开门见山地问他:“我有神经病,你不怕?”
他笑了一下,拿笔在纸上写了一句话——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的字写得刚劲洒脱十分漂亮。
林美对妈妈说,她同意嫁给那个人。
妈妈说,一方面他看起来不起眼,一方面你一个人到那么远的地方,有事也不能照应,你可要想好了。
林美说:“妈,我愿意去。如果在跟前找人家,条件好的,别人不会考虑我,普通的人,我也看不上。就算勉强嫁给别人,我得了这个病,一辈子让人感觉我矮他们一截。我这样走得远远的,好坏离得远,省得别人嚼舌根,就当我重活了一回。”
就这样,在西瓜卖完的92年夏末,由姐姐和三舅陪同,她跟三姐夫坐了十几小时的火车,去了遥远的山东农村。
姐姐和三舅在山东住了一周后回家了。妈妈问他们情况怎么样,他们目光躲闪地说,挺好的,就是条件不如咱们这里,不过他家是个大家族,在村里有威望,三姑爷高中毕业,在村里教书,以后不出去打工了。
大家松了一口气,觉得总算了了一件大事。我们很快就忘了三姐的事,在自己的生活里体验着酸甜苦辣,努力抵抗生活的不易。林美经常写信回来,话语有点语无伦次,我们都没有在意,只有姐姐每逢中秋和过年寄钱过去。
97年暑假时,四姐一家三口去山东看过林美。回来后和妈妈说,三姐还好,孩子很聪明懂事,三姐夫对她还算不错,三姐的口音已经变成了山东腔。那儿天热,吃的东西不缺,就是零花钱少,所以大多数年轻男女都出去打工,村里基本都是老人、妇女和孩子。
我们这样听着,觉得基本上还好,也就不再挂心,或者宁愿相信,她的日子过得是好的。
1.她没有回来
感觉到时间流淌的时候,已经转眼过去了二十年。
姐姐已是特级教师,被调到县教育局担任教研室主任。姐夫从国企的一名普通职员奋斗成为副局长。二姐的服装店生意很好,很早就买房买车,在电商盛行实体店衰落时急流勇退关了店,坐收两间旺铺门面房租金,她是花腔女高音,省老年大学的声乐老师,退休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四姐在县城里开饭店,外甥女来省城后,就随孩子在省城开了店。弟弟在国企上班,待遇好,日子逍遥自在。我和老公开了一家小公司,自己给自己打工,离家近、赚钱多、时间自由。
林美走后的第三年,大姐和二姐帮衬妈妈给弟弟在县城买了房,除了三姐,我们姐弟都和妈妈在县城里生活,大家都忙着过自己的日子,没有去看过林美。每年中秋过年,大姐都按时给三姐寄钱,二姐经常给三姐寄衣物,时不时也寄过钱。
三姐儿子12岁的那年正月,三姐夫领着孩子来了妈妈家,我们全家款待了父子俩。妈妈问三姐夫会不会做饭,他说会。 妈妈就高兴地说:“太好了,这下放心了,三姑娘不会做饭,你会做就饿不死了。”父子俩住了一周,他们走后,妈妈躺了半个月没和我们说话。
林美的孩子叫小树,三姐夫领着他来过一回后,16岁的那年暑假一个人来看我们,高二的暑假也来过一次,妈妈望着小树的眼神充满疼惜,好几次眼眶湿润。
都说疾病是岁月的刀子,林美就是那把温柔的刀。2012年9月17日,妈妈给二姐打电话,说她晚上咳嗽得不能睡觉,二姐带她去了医院,已经是癌症晚期。在医院住了36天,妈妈说她想回村里的老家,在她意识清晰的时候,四姐迂回地问她,“您还有想见的人吗?”
妈妈沉默着,眼神突然迷离恍惚,然后温柔地笑着,“没有!我想见的都在我身边。”
在回了老家10天后,妈妈走了。大家商量后,弟弟给三姐夫打了电话。三姐夫接电话时,三姐就在旁边,消息听得真真切切。出殡的时候,三姐夫和小树来了,林美没有回来。
三姐夫说,那晚她很平静,辗转反侧的静夜里,自言自语说:“从此,我成了没妈的人了。”
我们都不想让林美回来,怕她再犯病;三姐夫也不想让她回来,怕她回来了不想走;林美也不想回来,她问三姐夫我穿啥衣服呢?也没什么好衣服。
所以,她没有回来。
过了妈妈的百天祭,弟弟和姐姐们说,想去山东看看三姐。姐姐听了,若有所思地说:“你们去吧,我不想去。”
2.久违的她
我们很快定了火车票,路远,要坐16个小时才能到。我们是2013年正月初九上午走的,去了正好是初十,初十是林美的生日。
火车是早上六点半到达的,天色微明,三姐夫包了两辆汽车来接我们,汽车一直疾驰在宽敞的公路上,道路两旁是高耸入云的白桦树,绿油油的麦田,一望无际。
半个多小时候后,汽车减速进了村口,路面有些不平,只能两辆汽车并行。村里人家的大门有一半是低矮的木门,另一半新盖的院子都是高大的铁门。从他们开着的院门看过去,每家院里都凌乱堆放着玉米杆、麦秸之类的杂物。
汽车停在一个没有大门只有围墙的院子前,三姐夫说,到了。
我们一行五人下了车。一进院子,就看到一个穿棉袄棉裤的中年女人走出来,她上身穿着手工做的碎花粗布棉袄,衣服前襟下角有点肥大,向前面撅出半尺来。直筒的棉裤,让人怀疑空套套的裤脚会不会灌风。她脚上穿着一双手工棉鞋,右手拿着扫床的笤帚边走边扫身上的衣服。她脸上的皮肤发红,嘴唇有些干裂,脑后梳着一条长辫子。整个样子,就像电视上战争年代受苦难的村妇,土里土气饱含沧桑。
我们彼此都愣在原地,空气凝固,时间忽然静止。
我不能相信眼前的人就是三姐,21年没见了,我知道人会变老,但我无法把林美和面前的人联系在一起。我们就那样对视着,忘了说话。我的喉头憋胀得发不出音来,河水在眼眶里打转,随时要滚落下来。
我们都石化在原地无法动弹,三姐在愣神了几秒后,忽地收回视线,好像没有看见我们,她拿笤帚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不慌不忙扫着她的衣服。
二姐和同行的三妗子柔声问她:“美美,你不认识我们了?”
“认识,化成灰也认识。三妗子和二姐,你们自己回屋吧,你们又不是外人。”
林美说着话,看也不看她们,依然不急不慌,拿笤帚仔细地扫了一遍全身,然后转身向屋里走去。我们也跟着她走进屋子。
走到门口才发现,破旧的木板正门一高一低,门上没有门帘,门一打开,屋子就是完全敞开的,和外边一个温度。屋外的地面比里屋的地面还高一些,屋里的地是砖头铺的,有些坑坑洼洼。一共有三个屋,中间敞开大门的叫明堂,屋里有一个长方形的矮饭桌。靠右边的墙下是一个旧的长沙发,左边是几把矮的小椅子。
明堂左右两边是卧室,两个卧室门也是破破烂烂的。里屋的床已经高低不平,床上垒着几层土布做的花花绿绿的棉被。墙上是白灰刷过的土坯墙,房顶上没处理,可以清晰地看到房梁。
里屋有两个衣柜,有一扇柜门已经耷拉下来,露出里面叠放整齐的衣服。屋里有一个普通的冰箱,据说是前几天刚买的,还有一个26寸的液晶电视。屋里没有煤火炉,这里的人家都不生火。据说,明堂的门,人一起来就大敞开,多冷的天也是如此。
我们都不能相信林美的家是这个样子。我的鼻子更酸了,从嗓子到胸口有一团东西堵在那里。
林美让我们坐下,她拿出一盒烟,抽出两根给二姐夫和三舅,他们说不抽。林美没有推让,自己拿了一根叼在嘴里,双手有点颤抖地点了烟。在这个时候,我才看见她的十个手指都肿着,饱胀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撑开。我的泪一下就来了,我抓住她的双手,哽咽着问,“你的手怎么冻成这样了?”
她推开我的手,“习惯了。每年冬天都这样,不用大惊小怪。”
“你现在抽烟吗?”
“没有,平时他们也不让抽,怕浪费钱。今天是待客的烟,所以拿来抽抽。咳~咳……”
我的泪一滴一滴落下来……
林美笑我,“我好好地,哭啥?”
这时候,三姐夫的爸妈热情地过来和我们打招呼。三姐夫拿着一个大袋子,他不停地从袋子里往饭桌上拿东西,把买的各种菜放在盘子上,一眨眼就摆了一长桌。
三姐的公婆招呼我们吃饭,三姐站在里屋的穿衣镜前,前后左右照自己,“三姐这样好看吗?”她问走过来的我。
“好看!”我有些哽咽地回答,“出来吃饭吧。”
“你们吃吧,我们这里来了客人,女人不上桌。”
“没关系。我叫你过来吃,他们不会反对的。”
三姐的公婆叫大家过来吃饭。我拉三姐坐在身旁,不停给她夹菜。她高兴地大口吃着,我就静静地看着她。
吃过早饭后,三姐的公婆热情邀请大家和他们一起去串门,弟弟、三舅和二姐夫一起出去了,女人们没有走,我们说想和三姐聊天。
3.为什么要想你们?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我们把明堂的门关上,拉上羽绒服、羊绒呢大衣的拉链,一个个冷得瑟瑟发抖。
三姐扫着坑坑洼洼的地,四姐站起来,拿抹布准备擦刚撤走碗碟的饭桌,三姐拽过四姐手里的抹布,“我来吧。我这衣服才是干活的样,你穿得那么漂亮就是给人看的。”
林美边说,边麻利地擦着桌子,全然不像21年前双手不沾阳春水的样子。四姐转头和我们笑了一下,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忙活的三姐。二姐和我还有三妗子都冷得哆嗦,三姐让我们上床把被子裹上。
“你们城里人就是娇贵,我这样的乡下人不觉得冷,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以前比这还冷,今年是最暖和的一年。”
我们都坐在床上,一起盯着不停干活的三姐。其实,她也不干什么活,就是摆弄下这,摩挲一下那,她有点手足无措。
“美美,别忙了,过来歇歇,大家说说话。这些年你不想念我们吗?”
林美停下手里的动作,直直地盯着我们:
“我为什么要想你们?我恨你们!我听到你们要来,我就想,你们来了我要挖个坑把你们都活埋了!你们怎么能那么狠心,21年了!谁都不来看我,也不来看看我是活着还是死了?你们,就那么狠心,那么讨厌我吗?”
“……”
“不就是嫌我给你们丢脸,嫌我神经病麻烦,好不容易走这么远,你们总算是摆脱了我吗?”
“……”
“你们怎么能这么狠心,21年了,一次也不来看我?”
“……”
我们眼里的泪水一滴一滴地,吧嗒吧嗒地,落下来……
“你们知道我自杀过四次吗?活着多好啊,我为什么要死?因为,我活着太辛苦、太累、太、绝望了……”
“刚来这里时,这个房子连院墙都没有,我无法想象我以后要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姐姐和三舅走了,我成了孤苦无依的一个人,我想偷跑,可是没有钱,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走。村里的人都帮他们看着我,吓唬我说,出去会被别人骗,你会被挖心挖肺。我胆小,就死了走的心。”
“这里的女人都下地干活,男人们出去打工挣钱。好几亩地,都得我和公公婆婆干。我以前握笔杆子的手,来这里我啥也得干。你们知道啥叫生不如死吗?我的生活就是生不如死!”
“我实在无法忍受,就想到了死。我觉得像我这样,死反而是种解脱,所以我就把除草的农药喝了。可是肚子难受,我真的感觉到死亡时,我还是后悔了,我就告诉他们说我喝农药了。”
我、二姐、四姐、三妗子眼里的河水决了堤,我们无话可说,无言以对,我们能做的只有哭泣……
“洗了胃以后,我休息了一段时间。然后,日子又周而复始,我又周而复始地自杀。最后一次自杀后,公婆通知了在外工作的你三姐夫,他回来了对我说,再来一次我就抢救不回来了。他说,我死了会被赤身裸体作为医学院的人体标本,供学生们上课解剖。我听了以后就再也没有自杀过。好在你三姐夫虽然打过我,但对我还是很不错的。”
“这个家里最数爷爷奶奶对我好了,爷爷总是帮我干活。几个大伯子欺负我时,爷爷就替我说话,南边的厨房就是爷爷给我盖的。奶奶最心疼我,有好吃的就给我。她常常心疼地看着我流泪,她说,孩子,就苦了你一个人了,我孙子配不上你。”
“只要有奶奶在,他们家就没有人敢说我什么。我觉得,奶奶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比妈妈都对我好。可是这样的奶奶后来就得病了,我端屎端尿伺候她,可她还是走了。奶奶临走时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对我说,孩儿啊!我走以后,你也死吧,我不在了,谁心疼你啊?”
我放声大哭,哭得分不清眼泪和鼻涕。三姐却面无表情,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奶奶走后,爷爷也一年后走了。爱护我的人都走了。我婆婆对我不太好。你三姐夫整天出去打麻将,我问婆婆你三姐夫去哪里了,她就挖苦我神智不清的女人配不上她儿子。我气急了,就把饭碗摔地上了。大伯子看到后就狠狠地打我,一脚踹我地上,我的膝盖被打碎的碗片划破了,血流了一地。你三姐夫回来了才领着我去卫生所缝了针。”
我们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了,我的胸口痛得憋胀得要炸开,我们只会泪流满面……
“我最恨妈妈,恨死她了!就是她拖累爸爸的,爸爸那么好的人,要不是因为妈妈,咱们早就住在县城里了。”
“不要这么说咱妈,不能怨她,是咱爸不想去城里。咱妈是很好的人。你不要这么说她。”
“我是神经病,疯人疯语,你还见怪啥?我恨妈妈其实不是因为这些,我其实也不恨你们,我是恨你们不来看我。你们不就是怕我想跟你们回去?我不回去。你们不用怕。”
“你们不知道我有多以你们为骄傲,我和村里人说你们有多好、爸爸有多厉害、姐姐们有多好,可你们一次也不来,别人就以为我是在吹牛。这些我也能接受,我最对妈妈难过的是——我生儿子前,写信想让妈妈来,可是妈妈就不来。你知道一个女人生孩子有多怕吗?我只是想让妈妈能守在我身边。你们不用怕,我不会跟你们回去,我死也死在这里,你们放心。我就是很想你们,你们知道吗?”
我们都羞愧得泣不成声……
“头三四年,我每天都盼着你们来,后来我就不想你们了。因为想你们,你们也不来。我不会麻烦你们的,就是我的日子太艰难了,小树上学需要钱,你们省一点钱接济一下他就行。”
“三姐,咱妈现在不在了。村里的房子空着,你跟我们回老家吧。”
“我不回去,我的家在这里。”
“把三姐夫也带上,一起回。”
“我不能回,家里公公婆婆还在,他们没人养活。以前他们养了我21年,我不能没良心。而且,我又不是啥光彩的人,回去了给你们丢脸,我已经习惯这里了,三姐就在这里瞎活着吧。”
我问她,三姐夫出去打工,给你一个月留多少钱?她说,300元。
我看了一眼自己1100的皮鞋,眼泪又吧嗒吧嗒下来了。我拉开包,掏出500元给三姐,“给!拿去花吧。我刚才也给了小树,这是给你的。”
三姐欣喜而手足无措地接住钱,“五妹妹,不用给我这么多。你都给我了,让你姑爷知道了不打你吗?”
“不打,就是他让我给你的。你拿着吧。”
4.我们能做的事
太阳亮得晃人眼,天空高远湛蓝。三姐也说累了,我们也哭累了。二姐夫、弟弟、三舅也都串门回来了。
三姐出去上茅房后,二姐和四姐怪我太着急,不要那么早给三姐钱。她们说:“你知道你给的钱,三姐能不能花上?要是让三姐夫打麻将了,不是白给了吗?”
二姐夫说:“我们出去看了一下别人家,这里的人家都一样,都不爱收拾屋子。多好的房子,院里都堆放着玉米杆、棉花枝、麦秸,因为山东没有煤炭,他们做饭都是用柴火烧着大锅,一炒一锅菜,然后一天三顿热着吃。”
二姐说:“林美太可怜了,我们不知道她原来过得是这样的日子。”
“我看见三姐都没有洗衣机,也没有电磁炉。”
“咱们出去给三姐买吧。”
弟弟和二姐夫问了一下刚回来的三姐夫,问他哪里有卖家电的商场,说他们想去逛一下。三姐夫找熟人借了一个面包车,拉着弟弟和二姐夫出去买东西。
我们姐妹几个对三姐说,让她领着我们出去走一走。二姐问三姐,以前给你邮过来那么多漂亮衣服在哪儿?为什么不穿?她说,都给小姑子和妯娌们了,我在这里没人照应,平时麻烦她们也好张口。再说,干活时也不能穿好衣服。三姐翻开箱子,找出几件衣服让我们看。
二姐从包里拿出大姐让我们捎来的衣服,都是大外甥女买给姐姐穿的名牌衣服,样式简单大方,三姐穿上非常好看。她又转圈照了一下镜子,“我穿这样好看吧?”
我们集体点头,三姐非常开心,她把门锁上,高兴地领着我们出去。她的背依然笔直,走起路来步步生风。一路上,她很有礼貌地和每一个碰到的人打招呼:“婶儿,俺娘家来人啦,这是我三舅三妗,这是我二姐四妹,这是我五妹。他们都是城里人,人家都洋气。”
她不厌其烦地给每一个人介绍我们,于是大家也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两千来人的村子,一个小时就走完了。
遛弯回来时,弟弟也把洗衣机和电磁炉买回来了,还买了质量好的电线和插座。弟弟是高级电工,他给三姐家里里外外都换了新的电线和插座。
晚上的村庄非常冷,我们没有脱衣服,姐妹四个挤在一张床上。三舅和三妗子被嫁到青岛的女儿女婿接走了,三姐夫、弟弟和二姐夫睡另一个屋。
我们盖了两层被子还是觉得冷,心里盘算着迁就住一晚,第二天就回。我紧挨着三姐睡的,明明瞌睡,却睡不踏实。一方面因为冷,一方面因为三姐睡了21年的旧床,海绵已经按照人形塌陷下去,我正好睡在床的高低交接处,非常不舒服。我心里难过,我们连一晚都不想待的地方,三姐竟然住了21年。
早上起来后,我和三姐收拾了屋子,开了洗衣机教三姐洗了衣服。为了教三姐用电磁炉,我把火车上买的康师傅方便面煮了,她吃了一口,两眼放光,连说好吃。我问她还想不想吃,她使劲地点头。
“三姐,你要是想吃,我以后给你买。可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我们走了以后你不能急。我们把挣的钱都给了你,要回去再拼命挣钱才能给你买东西。所以你以后要听话,好好地安静地等着我,我挣了钱就来看你。知道吗?”
三姐高兴地一边吃方便面,一边拼命点头。
临走的时候,因为我和三姐说,我过一个月后再来,所以她很安静,她送到我们坐上汽车。四姐和二姐抱着她哭了,可三姐却一滴泪也没有流。她笑着说:“走吧,我没事。”
三姐夫把我们送到火车站就回去了,我们去饭店吃了饭,每个人都很沉默。说起三姐夫家的人打三姐的事,我很气愤。
四姐说:“我们都没有资格说三姐的公婆和家人。三姐犯病的样子谁也会无奈,咱们是有血缘的亲人,在心里都嫌弃过她,何况是他们。人家再不好,也养活了连咱们亲人都发愁和放弃的三姐21年。我们真的很惭愧。”
“四姐,你97年的时候来看过三姐,你以前就知道三姐过得不好。你怎么回来了不说?我一直以为三姐过得没咱们好,可是也没这么惨。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姐姐保持沉默了,一开始送三姐来了一定比现在更惨,但她和三舅肯定约好保持沉默了。就像你97年一样。”
“说了又能改变什么呢?谁也救不了谁。我们自己还无能为力,怎么救别人?只能默默地活好自己,自己有能力了才能帮助人。有时候知道的太多会很痛苦,不如你什么也不知道,哪怕只有你一个人快乐也好。我们能做的就是好好过好自己,再难也比三姐过得容易。以后好好挣钱吧,挣很多钱才能帮助她。”
“三姐为什么没流一滴泪呢?”
“因为她的泪早就干了。”
“她的存在就是提醒我们,你没有抱怨的权力,这样平凡地活着,都是一种奢侈。”
1.上帝的礼物
从三姐家回来后,我难过得吃不下饭。
“把三姐接回来!”
这个念头一直从脑中跳出来,不停刺激着我。我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平静幸福的生活,是拿三姐的悲惨换来的,这个念头让我寝食难安。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我给三姐的儿子小树发微信:“小树,你妈现在怎么样?她没有兴奋得语无伦次吧?”
“没有。一开始有点坐立不安,后来吃了药休息了一下,现在很平静了。”
“小树,谢谢你成长得这么好。你不知道五姨有多感激你,在那样的环境中,你那样的阳光、上进。谢谢你!小树。你是上帝送给你妈的礼物。”
我含泪放下手机,石化般坐了很久。小树已经是大四的学生。他高大挺拔阳光帅气,像极了韩国明星车仁表。他的皮肤白皙,不像大多数山东的红脸大汉,他眼神温暖,带着淡淡的笑意,和年轻时的三姐一样有气质。他的成绩不错,化学常是满分。不过由于偏科,只考了普通大学。
小树在我家住过三次。16岁中考完的暑假,他一个人来的。他是个安静的孩子,没有不安的羞涩,和我相处很自然。我给他讲三姐的故事,讲三姐以前有多优秀。我告诉他,要多关心妈妈,不要怪她,妈妈是因为有病才那样。如果不是因为有病,她也不会和爸爸相遇,也就不会有他。妈妈的病要我们用很多的爱,才可以治愈。
我和他一起早起爬山,我和他讲看到的一篇文章,记者问放羊的小男孩:
“你放羊是为什么呢?”
“挣钱娶媳妇。”
“娶了媳妇以后呢?”
“生娃。”
“生了娃干什么呢?”
“放羊。”
我说,不要做放羊的小孩,要多读书,知识能改变命运。他总是沉思地点头。每次来了,他都会很着迷地看我给儿子买的书,一边看一边做笔记。小树可能遗传了三姐的文笔,写的文章也很好。一想到他,我就觉得有一点安慰。
2.这是一件复杂的事
我收回游离的思绪,开始想接三姐回来的事。二姐夫是在回来的路上就同意的,二姐当时说接不接,要回来大家一起商量,都同意才行。
我性急,回来了急急忙忙吃了中饭,就去了姐姐家。我把来意和姐姐说了,我说了三姐悲惨的现状,说得泪流满面,我说:“姐,我想接三姐回来。我承认,我以前嫌弃过三姐。因为妈妈把钱都拿出来给她看了病,所以我不能上高中考大学。还有以前,她最看不起我,她和朋友在路上碰见我,嫌我土气,见了我都不搭理我。她病了后,找对象也怕别人嫌弃我,我心中嫌她丢脸,一直都怕她再回来,一直都怕她打扰咱们好不容易才有的平静生活。”
“可是,姐。即使有这么多理由,也比不上三姐现在的悲惨生活。她,太可怜了。就是犯了罪的犯人,只要她服刑了也应该给她机会。即使她罪大恶极,生活给她的惩罚也够了,她不应该那样过。她因为别人的错,惩罚了自己一辈子。姐,我们把三姐接回来好不好?”
“我没意见,你问其他人吧。接回来让她住哪里?让谁管?是你养活她,还是让谁养活她?”
“村里的房子空着,回来了给三姐夫找个工作,他挣钱养活三姐,咱们平时也能帮助。怎么也比在他们那里过得好。”
“我没意见,你问其他人吧。你们决定了我配合。”姐姐非常平静,然后她就沉默了。
我从姐姐家出来后,心情非常沉重。姐姐没有反对,但我却非常压抑。我呆呆傻傻地在办公室坐着时,老公回来了。我和他说了我的想法,他沉默了片刻,“我就问你一句话,你爱我和儿子,还是爱你三姐?”
“现在我比较爱我三姐。我觉得对不起她。我不能不管她。”
“行了,把咱家的钱都取出来给你三姐吧,以后我和儿子你不用操心。你就和你三姐过吧。”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是不理解你的心情,对一个人负责是一件复杂的事。你接回来以后,让他们到村里,要是三姐不同意呢?你们好好地在城里,让她在村里?”
“就说她同意在村里,舅舅姨姨们在村里,人家本来平平静静的,你三姐回来了还能不麻烦人家吗?还有,就像你无法想象,你三姐的生活那样悲惨一样,你三姐也无法想象,咱们的生活有多好。她本来已经安于现状,过得很平静,万一回来了受不了打击犯病呢?让谁管?我们每个人的现有生活都会被打乱。就说这些不会发生,小树结婚也得买房,或者找了对象人家要买车呢?谁管?谁负责?管到哪个程度对方才会满意?你能承担吗?”
“……”
“我不反对你管,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不要到头来好心没有好结果。”
二姐也正好来了,她说弟弟和弟媳也去过她家,虽然弟媳没有说什么,但很关心结果,二姐说:“林秀,你三姐不能接回来。”
“你们是不是嫌她丢脸?我以前也嫌,但与她的可怜比起来,这些不算什么。”
二姐的泪夺眶而出,“我没有嫌丢脸。你三姐虽然苦,但现在,她其实过得很平静。她已经适应了那里的生活,如果接回来,先不说其他,她那么要强的人,看到连以前那么看不起的你,都过得这样好,对她来说也许是灾难。会每天让她残酷面对这些现实,她会再次发疯的。到那时,反而会害了她。”
“可怜的三姐,她难道只能那样过吗?”
“对现在的她来说反而是好事。林秀,以前那样优秀的三姐早就死了。你要是心疼她,以后我们少买一件衣服,少买一双鞋,节约一点钱,拿这些钱给她买一些需要的东西,帮一下小树,有空轮流去看看她,这就是对她最好的帮助。我们一起摊钱给她修修房子。”
我和二姐泪流满面,我觉得他们说的话是对的。他们又一次说服了我。而且,我发现,老公的话犀利地拷问了我的心,别说把我的钱都拿出来给三姐,就是拿一半,我竟然也舍不得。我这个道貌岸然的人,我这个自私自利的人,又一次地,我,放弃了三姐……
在我去姐姐家前,我就给村里的舅舅姨姨们打了电话,说我想接三姐回来。第二天我去村里后,二妗和大妗还有三姨都来到舅舅家,关心地问结果。我说改变主意不接三姐回来后,她们掩饰不住高兴地说:“是了,她在那里好好的,以后咱们多去看看她就行。”
我和舅舅说,我过了二月二就准备再去山东看三姐,姐姐弟弟们没空去,我一个人没走过那么远的路,我回来时已经观察好三姐家缺什么。这次去了我准备给三姐把床换了,临回来时我已观察好卖家俱的地方,舅舅啥也懂,他要是想去,正好给我作参谋。
舅舅和二舅还有三姨都说,他们想一起去。
3.救赎
二月初六时,天气也暖和了很多,北方的我们已经不需要生碳火。我和大舅、二舅、三姨一起坐上了去菏泽的列车。临走时,弟弟和姐姐们都让我拿上钱,让我给三姐看着添置东西。
再次见面,我和三姐都很平静。我没有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难过,三姐也不似上次说个没完,她话少,和正常人没有区别。她看到两个舅舅和三姨非常高兴,反而三姨忍不住哭了。
三姐的公婆过来热情地招待我们,吃了第一顿饭后,舅舅说:“这次我们准备多住几天,所以不能麻烦你们长辈,我们自己做饭就行。自家人不用太客气。”
他们没有推辞,二月里,地里开始忙活,他们也没时间。
来的时候,我拿了家里没用过的电饭锅、质量好的平底锅、老咸菜、山西的宁化府老陈醋、家乡的小米。舅舅的厨艺一流,有他在,在山东也能吃上家乡饭。
舅舅给我们做的第一顿晚饭是家乡的和子饭。先下小米煮稀一点的粥,里面煮红薯块,或者是其他蔬菜,然后蔬菜和小米快熟时再下手擀面条,面条熟了后用热油炸花椒喷一下,调入盐、葱花、醋、西红柿酱等调料,非常好吃。
三姐高兴地吃了两大碗,说21年没吃过家乡饭了。我洗了碗后,大家就围着桌子打扑克,三姐静静地坐在跟前看我们。
第一次,我们忘了一切现实的烦恼,感觉到没有任何负担的快乐。就为了做饭时,你在那里剥葱,他在那里擀面,你给她拿碗,他给你盛饭,大家有说有笑,谈着以前快乐的往事。我们甚至不用考虑自己是谁,只享受着当下的此时此刻,为爱着而快乐,去体会生活本身的简单,体会时间的自然流逝。我们的心靠得如此的近。那晚,我们都做了最香甜的梦,然后在初春的早晨醒来。
吃过早饭后,我们和三姐夫说想去镇上去逛逛,他开了他爸的蹦蹦车载着我们去溜达。正好那天赶集,集市上很热闹。我给三姐买了新的擀面板、切菜刀、削皮刀、筷筒、筷子、不锈钢盆、结实的木头凳子、门帘、称手的改锥、钳子……只要是我看到的,她家需要的我全给她买下来。
我们还去了卖家俱的地方。看了两米的结实的床,白色的好看实用的橱柜。舅舅和二舅是行家,他们仔细地挑了家俱,讲好了价钱。三姐夫告了老板地址,老板说下午五点多保证送过去。
我们还逛了菜市场,集市上的菜非常便宜,菠菜成色和卖相很好,每一片叶子都绿油油很精神,两块钱就满满的一大把。水果的种类也很多,草莓个头不大,尝了一口非常甜,比我们在超市里买的不知道好吃多少倍,五块钱就能买一斤,还有苹果也又甜又脆。我都买了一大袋。我们满载而归,三姐就像个孩子一样高兴。
午睡过后,我们先把三姐里屋床上的被褥收拾好放在一边。把变形的旧床挪出来,然后我帮三姐把屋里胡乱堆放的东西细细收拾,把没用的东西都扔出去。收拾完不久,正好新床和橱柜也送来了。师傅把家具装好后,我把来时买的床单被罩都换上,把另一套换洗的让三姐放好保存。
床布置好以后,我就把到处乱放的碗筷都归纳放到橱柜里,饭桌上也铺上刚买的塑料桌布,整个屋子焕然一新。收拾完以后,我拍照发到家人群里,向姐姐们和弟弟汇报任务。大家连连说好。
第三天的上午,三姐又领着我们出去在村里头转悠,碰到每个人依旧向别人炫耀:
“婶儿,我五妹妹又来看我来啦。还有我大舅和二舅,这是我三姨。我舅舅都是当干部的,我三姨是退休教师,都来看我来了。”
“好啊!好啊!美啊,你可算活出来了。她舅她姨,美的心可好了,几个媳妇就美对老人好,她大奶奶死的时候就她端屎端尿侍候,天都看着呢。你看她小孩多好,又孝顺又有出息。小树是个懂事的孩子,小时候家人说美坏话的时候,他就哭着拉着美走,好几天不理他们。”三姐在一旁忽然害羞得手足无措起来。
我们转回来准备回家时,三姐前院一个50多岁的女人邀请我们去她家坐坐。三姐说,她老公是学校的老师,她儿子和小树处得很好。三姐让我们坐坐,她先回家和面。
女人和我们聊起了三姐的事。
“美刚来时,全村的人都来看她。觉得她太漂亮了,皮肤白白的,穿着淡绿的连衣裙非常洋气,一看就是大城市的人。那时候美一出来就打着伞,怕把她晒黑。她犯病时就整夜唱歌,唱着英文歌。”
“她生下儿子时,一开始不敢喂孩子奶,怕遗传儿子。儿子会说话以后,常问我,你说这孩子没毛病吧?”
“小树上学让人欺负后,她就领着儿子找到别人家,对那个孩子说,朋友们应该互相帮助,怎么能欺负了?她找到班主任,说是孩子被人欺负,老师应该教育学生不能欺负弱小。”
“小树很少去别人家玩,他只来我家玩。我问他为什么不出去玩?他说他不想让人们在他面前说妈妈。小树有段时间和我聊天,说是接受你们的钱很不好意思,可是又确实需要钱。我对他说,舅舅姨姨们给你钱就接受吧,你心里记住她们的好就行。将来你有能力了,再回报也不迟。小树说,他选择菏泽是想离得近点,以后能照顾妈妈。”
我觉得很安慰,有小树,三姐的人生就不算完全失败。
4.迟到的声音
从前院回来后,看见三姐的公婆都在,她们正在捏山东的半月形大饺子。我和三姨舅舅也上手帮忙。
正好好地捏着饺子,我突然听到三姐越来越大声地对婆婆顶撞:“啥球的人了?我想往这边放饺子,妨碍你啥了?你以为谁怕你?一会儿说这也不对,那也不行。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整天在你儿面前搬弄是非。整天说我神经病配不上你儿子。让你大儿子打过我几回了?一脚踢我地上把我膝盖划破也不包扎,等你儿回来还说我欺负你啦,我欺负你还能膝盖破了?包扎好了,你还挑得你儿回来打我。现在你假装充好人,我早受够了你!你以为谁怕你了?”
三姐把手里的饺子皮扔到盘子上,狠狠地瞪着她婆婆。她婆婆尴尬地笑着站起来,“捏得差不多了,我先回去了,家里还有事。”
三姐越说越激动,舅舅说:“美美少说两句,不能和长辈那样说话。”
我拉三姐过来,端了一盆温水,我把三姐沾满面粉的手放进水里,洗她冻伤饱胀的手。一边洗,一边无声地流泪。三姐笑着对我说:“五妹妹不要哭,三姐不是还活着吗?你不要难过。”
我们都不说话,他公公也勉强地笑着站起来出去了。
我知道三姐是因为我们在,有人给她做主,所以才敢这样放肆,说出了压抑在她心中多年的不满。我给三姐洗完手,给她洗了草莓,端给她吃。然后我就对三姐夫说:
“三姐夫,本来我也没资格说你什么。但听了三姐的话我感到很难过。你家的其他人我不说什么,我就说说你。我三姐当初要嫁给你时,你们全家就清楚地知道她有病。
我说一句你听了会难受的话,如果三姐没病,别说三姐是那么优秀的人,就是我这个最没本事的人,也不可能选择嫁给你。不是说你不好,而是我们一开始就不是同一个层次上的人。正因为三姐有病才下嫁到你家,你娶的就是神智不清的人,可是娶到了又嫌是神经病。你既然当初明明知道她有病,你就应该有心理准备,能承担和接受意想不到的后果。三姐跟着你来到这个地方举目无亲,你是她唯一的依靠。别人打他,你应该维护她,你越对三姐好,她会越来越正常。
如果你们家实在觉得委屈了你,你们说话吧,我现在就领着我三姐走。我就是再困难也能养活了三姐。”
三姐用发亮的眼睛盯着我:“我五妹妹,我五妹妹!”
三姨见我该说的都说完了,就对三姐夫说:“你不要见怪秀秀,她就是性子急,没坏心。”
三姐夫听完后,温和地说:“我不见怪五妹,反而很高兴。五妹,你记住,这个世界上我是最疼你三姐的人。那是以前你三姐犯病的时候,现在她在病越来越稳定,我疼她还来不及。你们放心,我以后不会让她受委屈。我虽然能力有限,但我会尽我最大的能力爱护你三姐。”
“我能理解。想想我们没病的正常人,也有心烦气躁的时候,我说的话对你有点重了。你不要见怪就行。”
三姐感动地抱着我的胳膊,眼睛亮亮的。她可能一直希望,在以前的岁月里,有一个像我一样的家里人为她说一句这样的话吧。现在说,希望还不晚。
5.这样静静的,真好!
我们在三姐家住了五天。舅舅把三姐家里里外外,所有能修的地方都修理好。
我们量了门窗的尺寸,量了屋里地面的面积,问了修墙、吊顶的材料费用,计划着回来了预算好价钱。天再暖和了,派个代表住在三姐家帮助把屋子修缮好。
回去前一天的上午,三姐夫全家去给他姨三周年上坟,三姐和我们去高庄买东西,舅舅开着三姐夫家的带斗电动三轮车,拉着我们一起出去逛。
舅舅在店里挑东西,我和三姨三姐在外面晒太阳,阳光明媚,照在身上暖阳阳的。我看着像十几岁孩子心智的三姐,温柔地问她:“三姐,现在他家人都不在,要不我们偷偷回老家吧,你不是说他家人常打你,常让你干活吗?”
三姐说:“我不回去,三姐又不是多光荣的人,回去让你们丢人,就在这里瞎活着吧。”
在那个瞬间,我即刻泪奔,为打着自己的算盘,在某个时候,怕三姐会打扰我平静生活的自己汗颜。表面上是我们给三姐帮助,我们付出的是有限的金钱,三姐付出的是她沉默的、悲催的、挣扎的、充满苦和泪的21年人生,并且准备继续沉默的人生。我不知道是我们更大方,还是三姐更慷慨。
那天的下午,我和三姐躺在床上午睡,我看见她偷偷流泪了,我也默默地不停流着泪。三姐转过头看着我:“五妹妹你别难过,三姐不是还活着么,你们能过来看看我,让我知道你们过得都很好,我就放心了。也不枉我这么多年受的苦。”
我只有泪奔。这是我听到三姐说过的,最正常的话。
我们和三姐道别的时候,她依然没有哭。三姨抱着她哭得泣不成声。三姐说:“哭啥?我活得好好的,你们想我了就来看看我。不要哭。”
我也没有哭。我对三姐说,以后我有空了,挣上钱了,就会来看她。没有来就是在拼命挣钱。
关上车门的刹那,心里酸酸的。我的泪默默地流下来——为三姐悲伤的人生,为这样无力,什么也不能为她做的我,为这样卑鄙、自私、始终第一时间考虑自己的我,哭泣……
躺在卧铺床上,我给家人发了消息:
“这样静静地躺在床上,这样静静地流着眼泪,这样静静地想着你们每一个人,这样静静地爱着你们,这样静静地幸福着,这样静静的,真好!”
后记
小树从菏泽到青岛学了咖啡师,并且遇到了心爱的女孩,女孩是重庆人,是家境富裕的企业家独生女,他跟女孩来到了重庆,开了自己的咖啡店。他有空就回去看三姐。
三姐村里的地被征收建成了玫瑰园,三姐真正脱离了种地的烦恼,她在院子里种菜养花悠闲自得。三姐夫在村里和别人一起做生意,收入足够维持自己的生活。政府优抚补助,三姐盖了新房。我们有空就去看她,她的病情稳定,很少犯病。
去年秋天,姐姐和我们一起去看了三姐,五姐妹隔了29年终于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