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西沉,天地间只剩最后几缕光亮还在天边挣扎不肯褪去。
周围一片死寂,我似乎能听到每个人的心跳声。
抬起头,浓浓的黑烟笼罩了整个阵地,像魔鬼的黑手开始慢慢逼近,泥土中散发着火药的气味,混杂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刺激每个人的神经。不远处燃烧的枯树枝上还挂着残骸断肢,敌我双方的一轮炮火轰炸,死伤惨重,整个战场满目疮痍。
双方在这块高低对峙已经快三天,谁都没有后退的迹象。
这片刻的休息无比宝贵,每个人都在尽力舒缓着自己紧绷多日的神经,班长猫在角落里,听说他打过很多仗,此刻的他一言不发,眉头紧皱。二狗挪过来给我递了一根烟,十七岁的他已经是个老烟枪,这包烟就是他在昨天拼刀的时候从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上顺来的。我接过点上,劣质的烟雾顺着口腔蔓延到肺里,尼古丁开始像麻醉剂一样麻醉的神经,我轻轻吐出一口眼圈,朝二狗点头笑笑。他脸上带着笑,似乎对于打仗丝毫不惧,可那支夹着烟的颤抖的双手出卖了他恐惧的内心,没爹没娘的孩子为了填饱肚子就跑来前线。
已至深秋,天黑的很快,除了战壕里星星点点的烟头的亮光,黑的就像掉进了墨汁,压抑的让人喘不气来。凛冽的寒风在战壕里乱窜,像刀子一样撕裂每个人的脸颊,折磨着大家的脆弱的内心。
大海挨着我倚在沟壑里,我能感受到他的肩膀在抖动,一米八的汉子在啜泣,他在想念远方的老娘,为了贴补家用,让八十好几的老母亲不再去给人家洗衣服,为了家里的弟弟妹妹能够吃饱穿暖,他应征入伍。
本以为这场仗半年多就会结束,可谁成想这一打就是三年。
秀才今天被吓的差点尿了裤子,虽在他旁边的一个战友在白天的冲锋中死在了她的身前,子弹打烂了他的脑袋,脑浆迸裂,溅了他满脸,此刻的他异常沉默,不停地用衣角擦着他的眼镜。他是我认识最有文化的人,上过大学的他不知道也怎么当了兵,心很软,我还记得他开枪打死第一个人时候的呆滞和恐惧。
大海再给腹部中了两枪的小四川重新包扎伤口,这是最后的一点绷带了。
没人开口说话,整个阵地就像一个阴森的坟场,风声呜咽,像孤魂野鬼游荡在每条战壕里。
压抑,开始让人喘不上气。
黎明前,我们要和敌人最后一次较量。
没人知道,我们是不是能活下来。
忽然,头顶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前方放哨的战友没有示警,班长也听到了声音,立马握紧了抢,猫着腰跌倒战壕边上。
难道敌人提前来偷袭了?几场冲锋和炮火轰炸很难能再组织起一场有规模的偷袭,他们的援军到了?
每个人也都开始紧张起来,都拖着疲惫的身躯爬起来,等待着开火的命令,周围的空气似乎凝固了,连大气都不敢喘,其实我们知道,如果敌人敢偷袭,就我们这点人根本不够看。
班长像潜伏的野狗,慢慢从战壕里探出头去,向我们摆了摆手,示意没有发现敌人,每个人都松了口气,就在这时,我们就看到从班长的一边,一个人影一下滚进战壕,我们都是一惊,根本没有时间做出反应,二狗反应最快,一个愉鱼跃上去压在那人背上,瞬间勒紧了他的脖子,反应过来的我们赶紧端起枪瞄准了地上的两人。那人满脸的血污看不清脸,就在他被二狗勒得翻白眼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人压抑着嗓音急切地说道:二狗,快停手,是小六。
二狗一愣,松开了手把他翻过来,有人划亮了一根火柴凑了上来,擦擦那人脸上的血污,是小六。
众人赶紧搀扶起小六,二狗好像耗尽力气一样瘫坐在旁,小二大口喘了几口气,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苦笑着说:“二狗,你狗日的,差点被你勒死。”
二狗歉意一笑。
班长问他怎么回事,小六说,白天的冲锋自己被手雷弹掀飞晕了过去,天黑了之后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除了满地分不清敌我的尸体,没发现一个活人,他腿被打伤,只能一点一点的爬回来。大海上来给他处理了一下,做了简单的包扎。伤口已经开始溃烂,不住的往外流着浓水,他却不在意,神秘兮兮地说自己在尸体堆里找到一个宝贝,满脸的得意,好像打了胜仗那般自傲,他摊开黑漆漆的手,手里竟然是一根白色的蜡烛。
二狗擦燃一根火柴,把它放到战壕中间,大伙儿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全都围了上来了。用人墙圈住一个圈,抵御肆虐的寒风,火苗一开始还晃晃悠悠,后来二狗用手遮了遮,火苗才趋于平稳不再剧烈跳动。
周围安静极了,大家的双眼都紧紧地盯着烛光,每个人的眼里似乎都冒着火,闪着光,像家乡天上最皎洁的月光倾泻。
秀才轻轻地伸出手,放在火苗的上方,大海嘲笑他到:“秀才,读书读傻了吧,这么点小火苗,能取个屁的暖。”
秀才没有答应他,依旧伸着双手,似乎在他眼前的不是一支蜡烛,而是一堆火炭,熊熊燃烧的火炭。
班长埋怨小六太冒险,有从尸体堆里扒蜡烛的功夫,能往回爬好几十米。
小六盯着烛光,喃喃道:“小时候家里穷,每天晚上都是我和我娘守在漏风漏雨的破房子里。”
“你爹呢?”有人问。
小六好像陷入了很久的回忆,最后压着牙开口:“那个混蛋整天就知道喝酒,除了会点偷鸡摸狗的勾当什么也不干,每天喝得烂醉,回到家就打我和我娘,我娘护着我,每次身上都没有一处好地方。我那时候怕的要死,只会哭,等他撒完酒疯睡着了,我娘就在屋子里点上一根蜡烛,把我抱在怀里,轻轻地在我耳边唱歌谣,我娘唱的可好听了。”
“你爹可真不是个东西,后来呢,你怎么来打仗了?”大海义愤填膺的问。
“后来,那混蛋把我和我娘输给了村里一个杀猪的……”小六说到这眼睛有些湿润,烛光在他的眼睛里荡漾,像水晶一样的闪亮,他缓了缓继续说:“我娘誓死不从,上吊自杀了。”
秀才紧皱着眉头,强忍着怒意:“你爹就是个杀人凶手,要被枪毙的。”
小六说:“在我们那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根本没人管,人命和狗一样,我娘当初就是被卖到那的,后来,后来我背着我娘走了三十里的山路,把我娘埋在了大山的外面,我希望他下辈子能去一个好人家。”
“你爹呢?”
“有天晚上我趁他喝醉,把他的脑袋剁下来了。”
说到这小六笑着留下来眼泪,班长一把搂过小刘的肩膀:“好样的,六子,别怕,就是去阴藏地府见了阎王,他老人家也会给你竖起大拇指的。”
小六把脸埋进班长的怀里,浑身颤抖,用手死死地抓住班长的衣领,哭吧,孩子,想你娘了就哭吧,等打完仗找个好去处,娶个好媳妇好好代人家。
远处传来山风的呜咽声,像百鬼哀嚎,只有眼前的烛火安静地燃烧,驱赶周围的黑暗。
冷风吹过,我们的心里丝毫没有感受到寒冷,好像血液里有怒火在燃烧,久久不能平息。
“秀才,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题,也没好意思问,到着这份上了,我就问了,你一个读书人,赶来跑来跟我们这些泥腿子打仗啊?”
“我……我小时候家境还挺殷实的,后来打仗了,家道也就中落了,病患马乱的,那年官兵进了城烧杀抢掠的,和家里人走散了,自己受了伤,后来在医院认识了我未婚妻,她是照顾我的护士,可是她爸妈不同意,嫌弃我没钱没权,我们不愿意分开就打算私奔,被他爸妈发现了,哎,一番波折,我就来参军了,打算挣取军功,衣锦还乡,光明正大地娶她,可是……”
说到这,秀才忍不住留下了泪水,抿了抿嘴唇说:“这仗还不知道打到猴年马月,再说已经快两年了,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去,我现在怕了,他娘的真的怕了,我从没有见过那么多死人,就在自己眼前,前一刻还在一起抽烟,下一刻就直挺挺的倒在你眼里,你什么都做不了,老方……老方,要不是……”
秀才终于哭出了声,他用牙咬着自己的拳头尽量让自己不要哭的不要太大声。
“不是你的错,换成是你,你也会的,我想老方也不会埋怨你,肯定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下去。”我轻轻地拍了拍秀才的肩膀安慰道,从读圣贤书的斯文人到血淋淋的尸体,残酷,无情,人命像炮灰一样一文不值,秀才的内心是痛苦的,从天堂摔倒地狱,而且地狱看不到尽头,没有方向,没有光亮。只要熬过今晚,就回去吧,回到你的爱人身边,好好地活下去,可以当个教书匠,传道受业,清苦些,可毕竟是安稳的日子。
蜡光晃动,散发着微弱的热量,却让人暖心的热。蜡烛已经燃烧了将近一半,班长伸出长满老茧的手插断一块烛芯,让它能燃烧的慢一些。
“班长,我们对面是什么官兵啊,炮火也太猛了,我们守着这个破地方快三天三夜了,再打下去我们一个都活不了,迟早死在这鬼地方。班长,你打仗多,你给说道说道。”
我们不知道在和谁打,为什么要打,我们只是听从上头的命令,一个团长一样的人物告诉我们,我们是勇士,是不怕死的英雄,为了荣誉,为了最后的胜利,一定要守住阵地,消灭一切敌人。
班长还是紧握着他手里的抢,整张脸因为紧绷而变得扭曲,我们能够感受他心里的矛盾和纠结,他环视我们一圈,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当年闹饥荒,家里人都死光了,我也快饿死在路边了,我原来老班长给了我半个馒头救了我一命,后来就跟着他当了兵,在一次打土匪的山上,被地雷炸死了,那时候就想着好好当兵,把土匪官神打怕了,让老百姓有好日子过,后来就变了,总是莫名其妙的就打仗,我们就像人家手里的棋子、炮灰,为了人家的欲望去拼上自己的姓名,来换取那少可怜的军饷,我老班长临死前把他的抢给了我,他拿着就跟个宝似的睡觉都不撒手。”说到这,班长低头用手轻轻抚摸手里的抢,我想不是为了老班长,班长他早就回家了。
“班长,要不然我们逃吧,不,是走吧,在这里只能等死,这种感觉太可怕了。就像绑在树桩子上等着被宰的猪。”
没人回答,更没人斥责,众人又陷入了沉默。
逃?这件事情还想大家都没有想过,我们可以远离这个可怕的修罗场,再也用尖锐的刺刀去洞穿别人的身体,再也不用眼睁睁地看着朝昔相处的战友死去,只要我们能活下去。
逃兵?值得吗?
这场仗,值得吗?
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过了许久还是沉默,好像大家都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每个人都在望着眼前明亮的烛光出神,不知道大家想到了什么,好像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放着闪亮的光,像寒冬腊月里的骄阳似火。
不远处,小四川剧烈的咳嗽声打破了沉默,大家轻轻地把他抬到烛光前,秀才拿来仅剩的一点水给他喂了进去,他肚子上的绷带早已经被血染成了黑褐色,浑身都在颤抖,大海摸了摸他的额头,表情悲痛地摇了摇头。
小四川艰难的睁开眼睛,和往常一样朝大家咧出一个笑脸,烛光映照着他苍白的脸庞,嘴唇轻颤,似乎想说话,我赶紧趴到他耳边,气若游丝,听到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兜里……信……一定……他仿佛是用尽了生命的最后一点力气,用手死死地攥住我的胳膊,力气大的吓人。
烛光微动了一下,小四川闭上了眼睛,我们帮他整理好衣服,希望他路上能不寂寞。我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找到一封信和一个百岁锁,秀才看了眼说:“是给他家里人写的,信是他找我写的,罗里啰嗦的谢了一大堆,还在心里信了一朵腊梅。”我们都会心的笑了,这就是小四川的温情吧。
夜色好像开始淡了一些,隐隐约约地能看到远处的灌木丛和土丘。说了一晚上的话,却好像什么都没有说,就像梦一样的不真切。蜡烛还剩下最后一小截,火苗也开始慢慢暗淡了,突然前方的一声巨响,一阵巨大的气浪卷携着砂石土灰像暴风雨一般袭来,等我们起来,抖落掉身上的尘土,烛光也熄灭了,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我望着最后一的一丝光亮也消失了,心里顿时感觉一沉,像是缺了一块。
仿佛一切都戛然而止,没有预兆,没有准备。
我的呼吸有些急促,怔怔的望着远方,沙土和硝烟混在一起,一片灰蒙蒙。我眼前出现了一个穷酸的少年,背负着一个女人,在陡峭大山里踽踽独行;眨眼间,一个面如冠玉的书生,牵着一个妙龄女孩在乡野的私塾前散步;前方的碎石上好像有一个瘦小的孩子抬着头看着他眼前的人影,手里还握着半块馒头;我好像也看到了一个魁梧的汉子在小院里挑水种菜,慈祥的老人坐在屋檐下,看着不远处打闹的孙儿……
我的心跳开始逐渐平静,耳边似乎没有了任何噪音,天一下也放亮了,没有刺骨的寒风,和煦的风像一双温暖的大手拂过脸颊。我回头看了看自己的战友,他们就站在不得身后不远处,微笑着看着我,我砖头看着自己口袋里的信,也开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