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正是东方日出的时候。黎明给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带来的不仅仅是希望和欢乐,而且还有眼泪。二姐却在红日中走完了她那短暂的生命旅程。也许二姐留给我的记忆太深,竟然在她溘然长逝了一周年之时,我并不以为她真得离开了我们。在这久违的日子里,她常常在我的梦中出现。即使在日常生活中,我也依稀觉得她仍然生活在这个世界里,就像是久别还没有重逢似的。可是重逢的日子又是那么漫长和苦痛。
英年早逝的二姐却一直在我的回忆中。
二姐是一位普通的女工。她在玉门油田干过车工、电影放映员和电视录像剪辑工,再后于1981年调至河南中原油田,改行搞通讯微波。
父亲是1952年由石油师集体转业到玉门油矿的,迄今已几十年,也算是老石油了。我们家的兄弟姐妹们均在油田上工作,从东到西,由北到南,都是正儿八经的“油二代”。兄弟姐妹们在一起的时光里,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即使是亲情也从中体会不深。只有后来分别久了,才能品味出亲情之间的感情。
二姐在遥远的濮阳,她是家里子女中最早离开玉门去内地油田工作的,她对家的感觉和理解会更深一些。时间久了,我才逐渐体会到,她实在是一位善良贤惠的好姐姐。她隔三岔五的给远在玉门的两位老人寄钱寄物。每次母亲从邮局取回包裹的时候,左邻右舍的大伯大妈们都会围着她夸奖一番二姐的,说我们家的女子真孝顺。这时候,母亲高兴得无以复加。每隔一两年,二姐总要带着外甥来玉门探亲。年迈的老人见着她的时候,激动得老泪纵横。在短暂相聚的日子里,她将父母家里拾掇得井井有条,将屋里彻底清扫一遍,还将干净和不干净的床单、被褥、沙发巾和衣物等全部清洗一下,并给两位老人编织好过冬的毛衣和毛裤。这期间,我们子女们也会轮番作东,与两位老人和二姐欢聚一堂,品尝着各自的烹饪手艺。
二姐与我有着一层更深的情感。我从呱呱落地的时候,父亲忙于审工和甄别等工作,大量的外查内调,让他天南地北的到处跑,很少有时间在家里。母亲是油矿家属“标兵”,又是家属队的队长,成天带领着一帮妇女们在油矿的公社里,热火朝天地大干着社会主义,无暇顾及家里的事情。家里的一切事务就落在了大姐和二姐的肩上。除了搞家务,她俩还要轮流看护我。尤其是二姐,为了照顾我,她推迟了上学的时间,直到8岁才开始上学。那时候家境相当困难,二位姐姐常常省下白面馒头让我吃,她们却吃着玉米面饼和窝窝头。为了我,二姐常常都会委屈自己。在她读四年级的时候,班上一个姓李的女同学,送给她一块水果糖,她舍不得吃,放学回家后,将糖果送我了那时只有6岁的我。母亲见状,嫌她接受别人的东西,没骨气,不由分说就给二姐脸上一巴掌。二姐正吃着玉米面发糕,母亲的一巴掌,使她顿时噎住了,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眼角上涌出泪水。我吓得哭了,母亲也一时不知所措。正巧碰上父亲下班回来了,他赶紧给二姐捶背,并将嘴里的食物用手掏出来,又给他喝了几口温开水,才慢慢缓过气来。母亲也觉得过分了,搂着二姐一起哭着。
我与二姐保持着书信往来,前后13年,直到她辞世前的40天。我接到她的最后一封信时,她此时已经病入膏肓。但她不相信自己患的是绝症,并对治疗充满信心。她怕两位老人知道她的病情后,会影响他们的健康,就一直瞒着家里的人,自己却在医院默默承受着病魔的困扰。她在信中说要在来年的夏末秋初,一定到故乡玉门好好看看,尤其对那条蜿蜒流淌在大峡谷中的石油河,让她魂牵梦绕,因为她孩提时代的时光是在那里度过的……
想不到这封信竟然成了我与二姐的绝笔。20天后,我去了新疆的吐哈油田,那里还有许多业务需要我来处理。6月17日傍晚,我在鄯善接到妻子从张掖打来的电话,她哭着告诉我,说二姐因乳腺癌手术恶化,医院已经发出了病危通知书!我一时怔住,心里乱糟糟的,什么事也不想去做。那一夜,我没有合眼,为二姐的事胡思乱忖着。次日,我心急如焚,抓紧着办事的节奏。公司的一些急事也不得不办。我于6月23日晩由哈密赶到玉门,当即给濮阳打电话。已经从南阳赶到濮阳的大姐哭着告诉我,二姐已于昨天早上6点与世长辞了!并定于26日上午举行葬礼。我恸哭不已,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陷入到深深的悲哀中,从心底无数次地呼唤着“二姐!二姐……”那天夜里要不是我的一位老朋友陪伴着我,我真不知道要痴呆到多久!
正值暑期,东去的火车票非常紧张,车站简直就是人山人海。第二天,我费了半天时间,终于搞到了一张去郑州的火车票。按照我的计划,如果一路顺风的话,我会在26日早上6点钟到达郑州。乘坐班车从郑州到濮阳的话,最多3小时左右,至少我能见二姐最后一面。殊不知,火车晚点两个小时。我下火车上班车一路马不停蹄,赶到中原油田马家河附近的8栋楼住宅小区时,已经是下午1点多了。我推开二姐家门的时候,头一眼看到的是二姐的遗像。她似乎在看着我,想要对我说着什么。我再也无法抑制住长时间的悲痛,抱着二姐的遗像呜咽起来。大姐伤恸地告诉我,二姐在临终前还一直喊着我的乳名!
她是拉着大姐的手离开这个纷绕的世界的。死并不可怕,可是她太年轻,又带着几分冷寂和孤独离开这个尘世的。这寂寞的死,这突入其来的死,恐怕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了。她非常坚强,在辞世的前一日,还挣扎着吃了碗汤面条。直到生命的尽头,她才对后事做了交待。她留恋人生,可是她又无法扺御癌细胞的撞击。她是孝女,在她最后的时刻,嘱咐大姐:在父亲每年冬天过寿的时候,别忘了替她给寄上一份礼物;并将她的骨灰撒在石油河里。
母亲的魂在玉门,她的根在玉门……
二姐匆忙走完了她平凡的一生。我从此失去了可亲可泣的二姐!
第二天清晨,天阴沉沉的,我去了殡仪馆。面对着二姐的骨灰盒,我深深地鞠躬。正在烧纸的时候,下起了大雨。这个炎热而又难熬的夏天呵!这是我看到的第一场雨。我问天,天下雨;我问地,地无声!二姐只有三十九岁呀!她热爱生活,看起来又是那么健康的人,却撒手人寰了!这无情的夭折,让我一次次的哀痛长叹!
二姐是一位普通的女工,她的天资也不十分聪颖,也非女杰,也不是园中的牡丹。可她是石油河里的一滴浪花,是一撮油土。
现在二姐是真得离我而去了。但是她的那些给我以精神鼓励的话,还有她那善良的面庞,热烈的心,是不会死的。
故乡的石油河依旧流淌着。
今年夏天,在二姐年祭的时候,我又专程去了玉门。魂系石油河。我将二姐的骨灰抛洒在奔涌不息的石油河中。
寂静的山谷,汹涌的波涛,我仿佛又听到了二姐那熟悉的声音:
“呵,石油河,我回来了!”
1995年6月22日玉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