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沄希
一
在无雪的冬月里再读《雪国》,整个下午时针安静的很,一抬头,对面楼的人家灯已亮起,不知为何,川端康成所描写的遥远雪国和此刻眼前的人间烟火有了朦胧叠影。
岛村第一次在列车上遇到叶子,透过车窗玻璃的反光,叶子的身影若虚若实,灯火映照在叶子脸上,似幻似真,美得让这个男人心都为之颤动。
镜中映像的清晰度并没有减弱窗外的灯火。灯火也没有把映像抹去。灯火就这样从她的脸上闪过,但并没有把她的脸照亮。这是一束从远方投来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围。她的眼睛同灯火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妖艳而美丽的夜光虫。
如果说叶子的形象是川端康成把他追求精神世界幻化成一个纯美的女性角色,没有告诉你这个姑娘面容是多么标致,身材是多么妖娆,只是告诉你,坐在那姑娘对面,不曾言谈交流,车窗玻璃的“偷瞄”便是全部内容了,可就是莫名心动,你跟着文字感觉到模糊的形象,却还摸不清,好像手触到玻璃上的雾又消化了。
她就是这样掉下来的。女人的身体,在空中挺成水平的姿势。岛村心头猛然一震,他似乎没有立刻感到危险和恐惧,就好像那是非现实世界的幻影一般。僵直了的身体在半空中落下,变得柔软了。然而,她那副样子却像玩偶似地毫无反抗,由于失去生命而显得自由了。在这瞬间,生与死仿佛都停歇了。
人物相遇的环境虚实相生,连人物的死亡也是超现实般的现实。月光下的坠亡,残酷的瞬间成了解脱。“不知为什么,岛村总觉得叶子并没有死。她内在的生命在变形,变成另一种东西”。
另一种东西是什么东西?从前读《雪国》,觉得结局来得突然留下很多不解,后来自己生命里喜怒哀乐走一站停一站,有那么一点点明白川端康成的雪国世界是虚幻映射在现实的镜子里,照出两个字:虚无。一切都是徒劳。
国人喜欢禅宗,日本人也喜欢悟禅。不管哪里的和尚,经书总归一样。“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既然一切亦非真,人物的生和灭,也就不必大动干戈。没有激情澎湃的相遇,也无需撕心裂肺式崩塌。没有惊喜也不是意外,隐约出场的叶子在悲情中幻灭,仿佛她跳得不是火海,而是星河里一颗流星罢了。悲从中来,迸不出难言的泪,却不由得一声叹息。
川端康成本人在公开演说时提到,他的作品不同于西方的虚无主义。是东方的虚无,是一种生亦是死,死亦是生,万物皆空的思想状态。以我看,清冷雪国的一树一物更像是色即是空,而无论是执着的驹子或是纯美化了的叶子命运终归空即是色。
二
《雪国》所描写的内容并不复杂,如果按照现今影视化套路,可以将剧情概括为:有点闲钱的中年男人岛村,借着工作的幌子,来到偏僻小村,与婚外恋情人驹子见面,却意外在列车上遇到了纯妹叶子......
剥离掉唯美的自然景色描写,甚至没有浪漫狗血跌宕起伏的桥段,如果以这个中年男人出轨记录拿去卖剧本,可能不会被制片人翻到第十页,可就是这个《雪国》成了川端康成拿到诺贝尔文学奖的最大助攻。
故事是以男女之情为架,岛村和驹子之间一方迷恋不舍,一方“断舍离”,以及岛村对叶子倾慕不得,不过这种微妙三角关系情感纠葛却又不是整个作品的唯一主题。或者说川端康成这个“虚无”派的作者,本身就无心把作品定位成一部A爱B,B却爱着C的言情剧,一个男人的中年危机与两个女人之间的感情拉力赛。在川端康成的世界里,人生徒劳,男女恋情本身就是虚无,爱也罢,情也罢,一切终归为无。
既然一切徒劳,男女之情不过是过眼云烟,又何必把过程情节整得那么错综复杂呢,川端康成便把人物情感关系处理的平实生活化,驹子和岛村之间的对话与其说是情话可又找不出什么甜言蜜语。
这种挚爱之情,不像一件绉纱那样能留下实在的痕迹。
比起无常的情爱,反倒是白雪,远山,杉树,乃至一只蛾子死去,看起来更值得被细腻描述。但这些一物一景也不像别人眼里有过欣喜之味,在川端康成笔下皆是被雪盖般清冷寂静。
三
作品的气质脱不开作者本人的性格与境遇。自幼年起,亲人陆续撒手人寰,上帝没配给川端康成能轻易笑逐颜开的人生。
爱情和死亡,也许是一喜一悲的两件事,但川端康成将两者视为同一,皆是徒劳的。他所描绘的爱情是徒劳伤悲的,死亡在他的作品里是人物的解脱,死亦何哀。
得了诺贝尔奖有多喜?人生徒劳,没几年川端康成以自己选择的方式离开了世界。
虽然同样受到佛教文化影响,但中国人与日本人看待生死问题上有很大区别。我们终究是更尊敬生,把死当成大忌。中国文学作品里更多是讲述“活着”二字。俗世里我们更注重此生的修行,悲苦能忍受,怕自行了断是难消的“业”。活着最大。但日本文化里常把死看成是美,极致的美。樱花美,花期短瞬,最美的时间凋落,是对枯萎的解脱。
一个人如果死得快乐,如果认为死是一种恒久的解脱。世人就不应为他叹息,因为快乐的死亡总好比灵魂里面最深层次的疼痛。有朝一日,对生命也心不在焉了。死亡是极致的美丽,死亡等于拒绝一切理解。
人生无常,痛苦是无法避免组成部分。非不快乐的川端康成选择了快乐的死亡,留下的哀美文字,像一个女人哀婉歌声从空寂的凉夜里传来。
此时一开窗,雪竟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