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蝶恋花》
印象当中的柳永,是个痴情的人,大概是因为这一阕词。漂泊异乡又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且日渐消瘦,借一壶浊酒,欲一醉解千愁,可强颜欢笑终究索然无味。然心底深藏的怀念,从未凋零,甘愿为之憔悴。
柳永,原名柳三变,因在家排行第七,故又称柳七。他的一生,在失意中度过,流连在秦楼楚馆中,这一切,是谁的错,又该怨谁?
最初,他也想立足官场,干一番事业。可天不遂人愿,第一次赴京赶考就落榜了,接着第二次,还是落榜。想来不是才情的问题,看来这官场中的事,有时也要靠运气。失落苦闷,愤愤不平下,便写就了那首改变他命运的《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鹤冲天》
那是挫败的牢骚之言,你们不许我实现仕途抱负,我也不稀罕。“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我宁愿斟茶品酒,婉转歌唱,到乐得自在。宋仁宗听闻后,当即送了他一句:“此人风前月下,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
这是最漫不经心的旨令,柳永却不得不从,于是,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他是明白,皇帝已经断了他的官场之路。说到底,这样的结果并非柳永所想,一个“忍”字,道明了他的不舍与无奈,那个年代,有几个一身才气的男人不想谋得一官半职,才高如柳永,也不能免俗。
从此,打着“奉旨填词”的招牌栖居于风月场所,这是宋代文人一个惯例,失意时总会去青楼寻找慰籍,依红偎翠。却少有人像柳永这样,将青楼女子视为好友,真就和她们一起畅谈人生。在古时,妓女是最卑贱的一类人,最受世人嘲讽,为了生计,受尽蹂躏,鄙视。今日还与人芙蓉帐暖度春宵,明日便是陌路,没有人会怜惜她们。
可柳永,他是真心待她们,打心底里没有瞧不起她们的意思。他的笔墨,也多为她们而挥洒,倘若有求词者,柳永从不吝啬。当时流传着这样一段话:“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这是发自内心的呼唤,青楼女子卑微,生命对于她们是没有尊严的。纵然生得如花似玉,登门拜访一掷千金者不可计数,可终归只是那些纨绔子弟的一个乐子,腻了之后,便要抛弃。能得一心人,是白日做梦,是妄想,她们都将他,视作知己。
当时,柳永的词作影响之大,竟然到了:“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的地步。那可不是如今的信息高速公路,什么都靠人们互相传唱,足见柳词是如何深受百姓们的喜爱。这是朴实中见珍贵,它不受任何羁绊,没有名利带动的刻意逢迎,那是最真实的感觉。
说起柳词的影响,有件事不得不提及,那就是由柳永的《望海潮》一词引起的战争。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望海潮》
据说,金主完颜亮正是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才加大了侵吞南宋王朝的野心。其实这不过是个导火索罢了,灭南宋,入主中原,金人迟早为之。撇开这个,单说词,一改柳永通常哀戚香软的词作,“钱塘自古繁华”此句总感觉有股冲天豪气,以波澜曲折的笔力将杭州之大观一一道尽。
而论道柳永的佳作,当是那首《雨霖铃》最佳。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雨霖铃》
那是柳永离开京都时与恋人的惜别之作,自古多情人更容易受伤,最伤是在离别时。南朝江淹在《别赋》中说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一语道破人世多殇的玄机。离别在即,美酒也无味,旁人又怎解离愁,毫不顾忌地催促着。本有着千言万语要叮嘱,却在一霎哽噎喉间,任泪水打在紧握的双手上。这一行程山长水远,烟雾朦胧的楚地一望无际,今夜不知会身处何地,恐怕到时只有拂晓风起,残月将落的凄凉。
柳永的人生,充满着秋天的萧瑟冷落,如同这首词。他不是一个懂得如何开心的人,却可以在悲凉的气氛中塑造自我。纵然他的行为再怎么受道学家诋毁,在词坛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名单里,没人能剔除柳永。
而青楼女子怎样,堕落青楼又怎样,只不过换了身份,换了地点。常言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当柳永死后,在无钱买棺椁入葬时,是那些歌姬,解囊相赠,凑足银两,好好安葬了柳永。
想那场面一定很感人,全京城的歌妓都来为柳永送行,那一天,她们全都卸下了艳丽铅粉。而且相约每年清明,都来柳永坟前扫墓,称之为“吊柳七”。
“七郎,在你这里我们才看到了自己的价值,明白我们也是可以被人怜惜的。”
2012.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