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刀李是省城第一医院的外科医生，从业三十年，做了难以统计的手术，救活了无数患者的生命，也收了不知多少红包。金刀李是他的外号，什么时候叫响的已经无从考察，至于这名字的来历，私下里倒是有些说法。其一，他刀术精湛，妙手回春。其二，患者请他主刀，都想方设法上红包，而且是大红包。这“金刀”的来历，以上两点，不知因了一，或二，或全都有。
几乎全国的医生都有一个共性，上班穿一件白大褂，衣襟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兜，平时放手机，或者记录患者病情要点的日记本，都是挺方便的。下了班自然脱下白大褂，换做休闲装。
金刀李上班也穿白大褂，下班却会穿着白大褂回家，多年来形成了大家已经见怪不怪的习惯。
他的两个兜尤其深，除了放些和其他医生一样的方便工作的用品，还会被患者或家属塞进红包。当然，他并不曾向患者或家属索要红包，那是他们主动，或者是削尖了脑袋要做的事，就像患者主动地、高兴的、迫不及待地捱他金刀李的一刀一样，他们也是主动地、高兴地、迫不及待地把红包塞进他的白大褂的口袋里。这一点在他刚成为主刀时曾经很犹豫，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经验的丰富，刀术的高超，他已经变得坦然，就像接受了他们的红包，他们才会坦然把患者送进手术室，接受了他们的红包，他们才会觉得患者的生命会得到保障一样。
金刀李的刀术精湛，因了他的两只手，他的绝技是根据患者病变部位，和自己的站位，可以左右手都会使手术刀，或深或浅，或长或短，或切或拉，拿捏绝对准确。这是整个省城的所有医院的医生公认的。其实，他还有一个大家不知的看家本领，就是左右手的拇指和中指的配合下的捏和捻的手感。有人往他兜里塞了红包——通常是商店里出售的硬纸做成的可以装钱的纸包——他们往他兜里塞的时候，他通常装作不知道。患者的家属攥着的红包和那只手伸进金刀李的大褂的大兜里，也就是一两秒钟后，手缩回来，手里已经空了，红包不见了。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迅疾干净。家属说着多费心了，麻烦您了之类的感激话，金刀李则说放心吧，我会尽力的。在他的诊室里，或者医院某个角落，有时还在他下班的路上，甚至拐进自己居住的小区里，这种塞红包的事频繁发生。
送罢红包，家属满意地走了，他会把左手或右手插进左兜或右兜，拇指和中指在光滑的红包上一捏，一撵，他就猜出大概是多少，如果他费点心，多捏那么一下，再多撵一下，他可以准确地猜出具体数字，小到几百，大到几千，一张不差。他为自己这方面的“天赋”——他自认为是天赋——而感到自豪。
他通常在想：我这是一双拿捏手术刀的手，因此才是一双拿钱的手。
半个月以前，金刀李收治了一个特殊的病人。特殊，是此人穿着寒酸，面像卑微，语讷言轻，很少遇见。此人需要手术，只是医院床位紧张，更因为他金刀李的大名，他所领导的科室更加床位紧张。通常，患者来看病，半个月内能动刀的，就算是特别快了。除非你的红包够厚，才可以提前几天做手术。但金刀李这次决定为这位特殊的病人破例，半个月就给他做手术，即便他没有还没给他塞红包。金刀李想，此人应该是没钱，动手术的几万块还不知是怎样筹借来的。金刀李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吩咐助手通知他，明天上午动手术。
第二天一早，金刀李上班，出了电梯刚往自己的办公室走，身边是许多家属，还有护士、保洁阿姨等人。突然，身后一阵脚步声咚咚咚向自己跑过来，在和自己错身而过的刹那，金刀李感觉他的手撞进大褂的兜里，又迅疾抽回去，一个身影就超过自己，向前去了，头也没回。
金刀李把手伸进兜里一摸，是卷起来的一沓钱。他看这人背影有些熟悉，一时竟想不起来是谁。收人红包，就要替人办事，不知道是谁，这怎么可以？他就努力想，突然想起这人的衣着寒酸，知道是即将要做手术的那个农村患者。他心里暗自笑了，都要进手术室了，还在这里跑。
他就暗箱操作一般，用拇指和中指在兜里把钱抻开捏了一下捻了一下，竟然没有感觉出来是多少，因为钱被卷成一团后，虽然抻平，总会皱皱巴巴，这手感另有不同。又捏又撵了两下，这才有了感觉，心想，这个乡巴佬倒是挺大方的。三十张，三千块钱。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我一贯的立场，农村人不容易，我要好好给他切切。
因为要做术前准备工作，他就忙起来。进了手术室，拿起熟悉得就像熟悉自己的手的手术刀，给那位农村患者做手术。他尽心尽力，一丝不苟，比每回手术都更认真。手术取得成功。直到休息的时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才想起兜里的三千块钱，是要掏出来放在内衣兜里的，装在外衣白大褂兜里，被助手护士看见就不好了，虽然他们看见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兜很深。他掏出那沓钱的时候，脸却绿了。里面有一百的票，也有五十的，还有十块五块的，甚至有一张五毛的——现在这属于稀罕物了。
大票小票加起来，费了金刀李六千六百六十六个脑细胞，总共是三百零一块五毛钱。这是他这三十年来所收受的最特殊的一个红包。
我这金刀李岂不是太掉价了！
谁说农村人实诚，歪心眼真是不少！
动完手术的那位农村患者一直卧在床上还不能动，陪护的是他老婆，一个略有智障的人。三天后，病人可以拄着拐杖下地了，但只能在床头稍微活动一下。不过中午的时候，金刀李回办公室休息，居然在门口遇见了他。他拄着拐斜靠在墙上，他老婆扶着他。这三天来，金刀李只是让助手去看他，自己还没见他。
金刀李装作没看见他，拿钥匙打开门走进去，随手关门时，却被他迅速挤进来。拐杖和他老婆被他扔在门外。农村人看着金刀李，脸涨得通红。
大……夫，那天……我着急，拿错了。说完，他把手迅速插进金刀李的大褂兜里，抽回手后，转身就走了。
看那动作，竟然不像一个手术后刚刚可以走几步的患者。
金刀李木然片刻，他没有兴趣捏撵红包的厚度，就掏出来，数了一下，是三十张百元大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