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的《汪曾祺全集》质量很好。不过,白壁难免微瑕,昨天,我就发现了两个小错误。昨天临睡前看《大地》一篇,发现两个病句。一句是:“站在黑沉沉的大地上飞驰,我觉得我的马和我自己都很渺小。”一句是:“他们就坐在结了冰、落了雪的湖面上坐下来吃牛肉干,喝酒。”第一句多了个“站”字,第二句多了个“坐”字,多一个字,不仅别扭,也成了病句。这应该是出版时的印刷错误。汪曾祺极其重视语言,作品中出现了这样的病句,老头儿泉下有知,会多伤心。
说汪曾祺极其重视语言,一点不过分。翻开《汪曾祺全集》,谈语言的文章触目皆是,最少应该有十篇以上。不仅说的多,提到的高度也很高。小说就是语言。这高度高不高?
汪曾祺在写作中,可谓精益求精。汪曾祺有一篇小说《徙》,回忆自己小学时的学校和老师。小说从小学的校歌写起,开头就一句话:“世界上好多歌消失了。”其实,最初不是这样写的。最初写到世界上有好多歌,有各种各样的歌,后来,好多歌消失在历史过程中了。写完后,汪曾祺很不满意,放下笔出去散步了。转一圈回来,开头变成了这么一句。和原来的开头相比,字数少了好几倍,意思却没有丝毫减少。还有一篇小说《黄油烙饼》,写三年困难时期,粮食紧张,县里年年召开三级干部会议,借机给干部改善生活。老百姓说,三级干部会议,就是三级干部吃饭。著名作家林斤澜和汪曾祺是好朋友,对汪曾祺说,吃饭这个词不好,换成会餐吧。汪曾祺不反驳,也不改。汪曾祺多次说到,他的老师沈从文告诉他,语言要准确生动,要贴着人物写。这句话就是贴着人物写的,“吃饭”不仅是当地农民的日常口头语,而且包含了农民对三级干部会议的不满和讽刺。把“吃饭”换成“会餐”,不仅不是农民的语言,而且其中的不满和讽刺都没有了,汪曾祺当然不换。
汪曾祺不仅对自己的语言千锤百炼,对别人的语言也要求很高。程绍国在《林斤澜说》里讲了一个故事。有一天,刚吃过早饭,汪曾祺就气冲冲地给林斤澜打电话:某某刊物看过了吗?林斤澜连忙问:怎么了?看看某篇某页,中间,对对,就是这一句话。你读读,什么话?还国内著名作家呢,什么语言!原来是一个作家的作品里出了一个病句,惹得老头大动肝火。
在汪曾祺看来,好的语言就像王羲之的字,如祖携孙,顾盼有情。语言之间应该气韵贯通,前后呼应。因此,汪曾祺的语言,就像是一条缓缓流动的小河里的水草,鲜活生动,摇曳生姿。一句一句看也许没有多少出奇之处,但连在一起,就具有了生命,活了。
我猜汪曾祺写小说,一定是先打好了腹稿,然后,一挥而就。这种写法,优点是能够把作品写得精致,但是很难形成长篇巨制。汪曾祺没有长篇小说,较长的作品,如《云致秋形状》、《晚开或胡闹的玫瑰》,也都不是重要作品,也许和他的写作方式有关。精致当然很好,但如能救之以粗粝,也许可以更上层楼。《受戒》就是一个成功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