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婆虽然个子不高，身上却有着中国女人最坚韧的品质——不服输、任劳任怨，总想把最好的留给家人。
小时候，街坊邻居几乎都知道我家在城里有位“龙泉娘舅”。因为每隔一段时间，城里“外婆家”就会托班车捎来各种稀罕物件，都是乡下供销社买不到的东西。邻居们常羡慕我妈有个时时接济我们的娘舅。每次爸妈拆开那个布袋时，我和哥哥弟弟三个小脑袋就紧紧盯着袋子，生怕错过什么好东西，回头被妈妈藏进谷仓里找不着（那个年代不易坏的吃食都放在全封闭的谷仓里，一是防老鼠，二来我家主要是为了防我——我总能找到零食藏哪儿，有时自己偷吃，有时分给哥哥弟弟，等妈妈发现时往往所剩无几）。这时总能听见爸妈轻声感叹：“这都是娘妗一家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好东西啊。”
大家都说舅婆最疼我。一来家里女孩少，二来我嘴甜，大老远就“舅婆舅婆”喊得亲热，让她笑得合不拢嘴。那时我总不爱关门，乞讨的人时常直接进到家里，不给到满意的钱物不肯离开，一天来两三回也是常事。每到这时舅婆就会板起脸喊：“小丽啊，再不关门，把你送给那些‘老板’算了！你来了以后付给他们的钱都多了！”我总是嬉皮笑脸地跑开，舅婆也只好无奈地笑笑。
快上小学时，我被百货大楼里一个三层塑料铅笔盒迷住了。爸爸说：“不买了，家里那个铁皮的单层铅笔盒还能用。”（那种铁皮铅笔盒恐怕能从一年级用到毕业。）愿望落空后，我从百货大楼一路哭回家。大舅舅和爸爸像抬小猪似的把我架回去。舅婆见了心疼得直骂大舅：“山啸儿！小丽想要就给她买一个嘛，看孩子哭得一身汗！”最后在舅婆的劝说下，大舅“斥巨资”给我买了那个九块钱的铅笔盒。
我小时候调皮得很。“外婆家”门口有条下水沟，妈妈天天逼我吃鱼肝油，那味道实在恶心。我每次拿到手就偷偷塞进沟里。过了几天妈妈发现时，沟里已经积了一堆鱼肝油和钙片。她抄起舅婆家走廊上的竹篾条满街追着我打，舅婆心疼坏了，连声责怪妈妈。从小有舅公舅婆护着，我觉得特别幸福。以至于后来每次在家挨打，我就给舅婆家打电话（那时各家都装了电话），向二老“投诉”妈妈怎么“虐待”我。舅公舅婆总是安慰说：“等暑假来了再收拾你妈！”我心里美滋滋的，天天盼着放假去“外婆家”。
暑假里，我和小舅头一天总是相处和睦。他一高兴就带我去河边用纱布捞小鱼，让我脱掉凉鞋下水玩，结果我浑身湿透回家，小舅免不了被舅婆一顿骂。那时候小舅在杭州上大学，每次放假他都把那些脏衣物带回来洗，看他和妈妈把被单装进桶里，用扁担抬到河边洗。自从上次玩水挨骂后，他们再不敢让我下水，我只能蹲在岸边数石头，被太阳晒得蔫蔫的，一个劲催他们快些。
从小到大事事都受舅舅们照顾：小到找医生补牙，大到选班级找老师，他们都亲力亲为，总想给我最好的。读书后我跟舅婆相处时间最多。夏天中午回舅婆家，她总会端给我一碗冰镇银耳羹，凉丝丝的甜意从舌尖滑到胃里，整个人都舒坦了。睡前舅婆总要我泡脚暖和暖和。有一次小舅看见我洗脚时手都不动，冷不丁笑道：“天下第一懒，洗脚搓脚板！”那天他难得回家吃饭（几个舅舅都搬出去住了），调侃一句又匆匆走了。冬天我就黏着舅婆睡，一人一头，被窝里暖烘烘的。舅婆爱晨练，天不亮就悄悄起身，和东后街的老姐妹去散步，回来时总给我带豆浆油条。我边吃边拍马屁：“舅婆买的油条特别香，咬下去嘎嘣脆！”舅婆乐得直笑：“你娘的嘴都没你甜。”
后来舅婆身体渐渐差了，吃不了硬东西。每次饭后小舅用牙签帮她清理口腔，疼得她直流眼泪。我们站在旁边看着心疼，却帮不上忙。饭后我想帮忙洗碗，舅婆总说：“你洗不干净，快写作业去。”这份偏爱，我一直深深藏在心底。
2007年冬天，舅婆安静地走了。她躺在那里像睡着了一样，我像往常般摸摸她的手，凉凉的，喊了几声也没回应。那天家里来了很多人，一位不认识的阿姨对我说：“你舅婆去世了。”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从今往后，再没有人会柔声唤我“小丽喝银耳羹了”“今天回学校吗”“天冷多穿件衣”“睡前记得泡脚”……殡仪馆哀乐响起时，我再也控制不住，独自坐在一边烧纸钱，哭得像小时候那样撕心裂肺。只是这次，再没有人来哄我，也没有人偏疼我了。（从那时起，我再没去过金钟弄，怕触景生情，怕在小巷里想起舅婆会失声痛哭。）后来大舅让我打电话叫妈妈来送舅婆最后一程，说舅婆待妈妈最好。我想说不是的，舅婆最疼的是我啊。我心里一直喊她外婆，可直到她离开，都没能当面唤一声“外婆”。
如今我和舅舅们离得远，偶尔微信电话联系，有时跟小舅吐槽妈妈。不常联系不代表忘记，只是把这份深情都妥帖收在了心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