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母亲的记忆像极了一面镜子——明亮的镜子。
她扎着长而粗的辫子,无论悲喜,面上的表情都很分明。母亲每天起来都会扎辫子,我酣梦初醒,朦胧里看到母亲在那儿梳理头发,就翻个身继续睡觉。不得不承认,母亲手巧,辫子编得灵动,显出与别人不同的美。可是,我从来没有当面赞美过。
后来,母亲的辫子越来越细,越来越短,她叹息说自己老了,头发疏稀了。听这样的话,我没感觉意外,也没放心上。那时我还小。
大几岁的时候,开始佩服母亲。听她说年轻时候的事,感觉到她心里竟装着那么多新鲜的古怪的东西,真是了不起。母亲回忆往事的时候,总盯着我的眼,回想起来,她一定希望我领会她的意思。我当时年纪毕竟还不算大,终究只是觉得好奇,没能领会。
最疼爱我的奶奶去世以后,我第一次明白何谓死亡,就杞人忧天地想,母亲再也不要死掉,不然,哪还有我能依靠的人!母亲多病,经常就被父亲带去远方的城市求医问药,留下我和姐姐弟弟在家。这样的日子煎熬我的心,一到晚上,特别是有风有雨的晚上,我就把自己严实地裹在被窝里,还紧张得闭上眼睛,听着心跳去想:万一母亲死了……想着想着就哭泣,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记得外公去世那阵子,母亲眼泡每天红红的,夹着血丝。她什么也不说,我也不敢问。但也由此,我对母亲的依赖更甚,对母亲早晚会死掉这个事实更担忧,小小的心甚至荒唐地假想:母亲可能就不会死呢?!
到快二十岁,我才真的注意到母亲的衰老。看着母亲白了一大半的辫子,心底五味杂陈。当母亲因为生活不痛快了,面上露出苦闷,我一定守护在一边,虽不敢也不会说宽心的话,至少给她一点慰藉。
到最后,母亲病了,住院三天就病危,之前没有任何明显的征兆。第一天因为咯血住进医院,我们一家人守着她,她脸色惨白,什么话也没说,问了也不回答。第二天早上,她突然就下床,拿起梳子,面无表情地梳理头发,她说了一句:“我要吃饭。”这是母亲最后一句话了。母亲呆滞的面容,和这句有头没尾的话把我吓哭了。许是母子连心吧,我预感到不测,躲在医院的走廊里,心如刀绞,泪水恣肆。当时,姐姐下楼给她买了鸡汤,汤里放了一只鸡腿。母亲眼睛一眨不眨地撕咬着鸡腿上的肉,喝完鸡汤,睡下之后,再也没有睁眼,也没有交代一句话。
第三天,医生出具病危通知。我没有签字。我不愿意相信母亲将要死去。
我的母亲,没有安详地离开。母亲快要不行的时候,我抓住她的手,指头在她的手心里被她死死握着,汗涔涔的,湿漉漉的,那应该是不舍,那应该是不甘,那应该是她没有来得及说出来的对我的嘱咐……
到今天,母亲离开我十六年了。
母亲活着的时候,没有对她说过感恩的话,而今,我只能用这寥寥数语表达哀思。在天国的母亲,你的辫子若散乱,谁能帮你梳一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