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清明节,我和孩子们跟随老公回河南泌阳老家,公公婆婆整修老宅,在老家住了一阵子了。老公也要给爷爷奶奶上坟烧纸钱。下午,我们准备了礼物去琴姨家走亲戚。琴姨是婆婆的小妹,她是我们公认的老家亲戚中最能干也最好客的长辈。
琴姨家守着村东头。出门向南看就是庄稼地,朝东走,除了庄稼地,还有一条不知名的河,每次回家我们都喜欢到河边走走看看。
一下车,琴姨家门口已经有三个七八岁模样的孩子,乍一看,模样高低都不差啥。领头的小浩是琴姨的大孙子,父母常年在外,跟着琴姨长大。听说我们要去河边“探险”,在河边长大的他们很乐意做向导。除了跟着我的女儿和三个外甥女,就是小浩和他的两个同伴了。
我数了数人头,身后跟了七个五到十三岁的孩子。我爱走走停停,拍照赏景,他们就是为了满足好奇心,走得当然比我快。很快,他们就有了不小的收获:在河滩荒草地里先后发现了死羊和死黄鼠狼。小孩子们纷纷猜测着它们的死因。然而谁也说服不了谁,因为谁也不知道真相,这样无疑增加了探险的神秘感和趣味性。
“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死了的动物啊?”十三岁的大外甥女问。
“你沿着河边走,还会发现死鱼。”村里的孩子叽叽喳喳地说着。
忽然,五岁的小外甥女跑过来找我告状,说有个小男孩在说脏话。我马上秉公执法,告诫那个被指认的小男孩:你不能说脏话。一个戴眼镜的小男孩立即纠正我,说我冤枉他的哥哥了。他哥哥没有说脏话,说脏话的是他们的朋友,那个抱着篮球的孩子,他的名字叫小浩(音)。
不等我对小浩训话,他早从河滩跑到岸上麦田了。他说他发现了从这里返回村子的近路。我们随着他离开河滩,爬高上了田埂。这时我儿子也跑来了。听说河滩探险有重大发现:死羊和死黄鼠狼,他表示也很想看看。
基于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的考虑,为了不留遗憾,我们决定重新下河滩。那对小双胞胎非常乐意再次当“带路党”,他们一人折了一根干树枝在前面带路。我数了一下,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小浩不见了。双胞胎说:“他说自己继续去探险了,他沿着河流的方向朝东跑了。”我目光所及,小浩早已无影无踪。
我决定兵分两路,双胞胎去追回小浩,剩下的孩子沿着河滩往村里返回,顺便看一下相关“景点”。我呢,就站在原地:河滩一棵老榆树下,等他们把小浩找回来。我一个人面朝着静静的河流,望着对面河坡上放羊的老人,他挥鞭一声,我耳朵一震。随着牧羊黑犬的一阵骚动,老人赶着几十只山羊上了河岸,走上了归途。接近傍晚六点的清明节,高处望去,不见日光,天空是阴沉的,却依旧留着银白的裂口,似乎是在这个略带悲伤的节日,上天还送来了一孔希望。
眼前,榆钱已老,无人来摘,自在飘落。地上有几片榆钱,盖住了蚂蚁的窝。这里的动物和植物,都随着本性,由着自然,随时准备着生与灭。
三个村里的孩子还不见回来,城里的孩子已经走了很远了吧!我有些着急,也不是很急。着急的是这三个陌生人家的孩子还不见踪影,两拨孩子去了东西两个方向,说好的我只能站在原地等待。因为我到村里走亲戚,偶然相遇,此时此刻我成了他们的监护者。不着急,因为人来到农村,看着眼前淳朴的景色,会返璞归真,我的时间如同这小河,也会慢下来。
小双胞胎的声音终于传来了。他俩跑着喊着:“小浩(音)已经自己跑回家了!他从近路走的!”这熊孩子,害我们折腾这么久!两个孩子呼哧呼哧地,脸都跑红了。我很高兴的是,他们很守诚信,没有跟着小浩抄近路回村,而是跑回来找我。我给儿子打了一个电话,确认他们已经到了家,小浩也在一旁,我挂了电话,也放了心。两个小兄弟还是拿着小树枝,在前面走着,我跟在后面。
这时,感情上我们忽然亲近了许多。我问他们:你们几岁啦?上几年级?爸爸妈妈在家吗?
弟弟回答:我们七岁了,上一年级。爸爸妈妈在贵州。
我又问:在贵州干啥
卖种子也卖农药。
为啥不在家卖?
小弟弟说:因为家里养鸡,太臭啦!
是不是爷爷奶奶养鸡?
对。你怎么知道的?
我笑了。
你见过我妈妈吗?
我没见过。
我奶奶养鸡,养羊——我就是羊,我和弟弟都属羊。
我又笑了。
这两个孩子想得一样,衣服穿得也有些接近,区分他们的方法就是弟弟戴眼镜。哥哥不戴。我问:你这么小怎么近视了?哥哥都没戴眼镜
弟弟回答:我不是近视,是远视。我的眼镜是放大镜。
哥哥说,我也有眼镜,可今天忘记戴了。
弟弟一挥舞树枝,差点打到哥哥。哥哥说,我打死你。弟弟说,你这句话太脏了。我说哥哥,你不能打弟弟。哥哥说,他是我弟弟我为什么不能打。我说,他是你弟弟,你也不能随便打。你们是兄弟,更要相亲相爱。
我们和儿子他们终于在村口见面了。儿子揽着我的脖子,我也他并排走在没有夕阳的傍晚,天广地阔,无拘无束,一幅母慈子孝的和谐。画面。我信马由缰地问:“如果可以选择,你愿意做城市孩子还是农村孩子?”在钢筋混凝土浇筑的城市长大,可以看出他内心是喜欢这片自由世界的。可他的回答却出乎我的意料。他说:“我选择做城市的孩子。”
“为什么?”
“因为这里没有城建。”
“什么?我没听明白。”
“这里没有城市建设。”
“你说的是城市规划吧?——应该说这里没有乡村规划。”
我换手又揽住儿子的脖子。儿子接着说:“还有,在城里更好考大学。”
“你想说城里的教育资源更优质。”
儿子没说话,他知道我明白他的话。
此时,小浩跑进一片犁过的田地,捡起地里的牛粪,说了一句脏话,朝着小路上的双胞胎小兄弟扔过去,两个小兄弟抬起胳膊躲避。干瘪的牛粪摔在地上碎了一地。我大喊:“停下手,别扔!”小浩不理会我,依旧捡着牛粪在天空下着牛粪雨。他忽然停手了,我以为他知道收敛了,可他却转身问我:“我的篮球呢?”
他扔过牛粪的手两手空空。我也忽然想起,一开始,他是抱着篮球去探险的。但看他一路上又是说脏话又是不听话的,我懒得关心他的篮球在哪里。
忽然内急,我走进一片油菜花地。那是一片白色的油菜花地,花瓣微微泛着紫色,像晕染的裙衣像紫霞和云渐渐融化在一起。我刚从油菜花地站起来,远远地,那个戴眼镜的弟弟朝我跑来了,他问我:“你去那里干什么啊?”
“我去看花啊!”对他真诚的疑问,我只好报以敷衍的回答。
“你看花干啥呀?”他还是要问。
“因为花好看啊,我从来没有见过紫白色的油菜花。”
天色暗了,琴姨家东屋起了炊烟。这炊烟是归家的讯号,我的心里忽然想起儿时在老家和大奶奶生活的温暖瞬间,也想到了游子断肠人在天涯的落寞。我朝着炊烟的方向走去,身边只有戴眼镜的弟弟。两位老人赶着一群羊,和我们朝着相同的村子走去。我看见,一只母羊鼓起硕大的肚子,在羊群中格外显眼。两位老妇人看见我,知道我是客人,不属于这里。目光交汇间,她们露出了质朴的笑容,那笑容里面尽是沧桑和顺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