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谈了关于思考的思考。思考和意识的关联十分紧密，一个人的意识程度可以从他/她的思维方式中窥见：一个倾向于深入思考的人，往往比一个简单思考的人更有意识；反之，一个人在思考上的缺失，往往会反映在他/她的无意识上。思考的最大意义之一是让我们变得更有意识，而意识是解决大多数问题 -- 小到日常生活、心理情绪、工作事业、亲密关系，大到个人自我实现、宗教信仰、生老病死 -- 的前提。

但因为人的意识是不均衡发展的，因此很难笼统地去判断一个人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有政治觉悟的人可能缺乏艺术细胞（对”审美“的意识）；逻辑思维能力强的人可能对情绪的觉察十分木讷；博闻强识之人或许并没有什么灵性；通晓本土文化或许缺乏所谓的国际视野…反之亦然。

这很自然，人的精力有限，我们总是在自己关注的方面具有较强的意识，而对不感兴趣或是从未经历过的事物，因此不求面面俱到。

但有一个意识的不均衡是人需要努力克服的：对外界事物敏锐但缺乏自我意识。

拥有高度的自我意识 – 包括对自己的全部思想和情绪的意识 – 是一种解放。高度的自我意识是自我控制的基础：当一个人可以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和思想，他/她实际上就可以像一个交响乐指挥一样协调这些情绪和思维：选择拉起悲伤的二胡/敲击愤怒的大鼓/吹响喜悦的唢呐/弹起闷骚的baby-making Jazz piano；选择思考或不思考，深入思考还是浅尝辄止。

举个例子，我们生气的时候，至少有五种不同的反应方式。1. 当场炸裂。2. 意识到其实是我的错，我的愤怒是愚蠢和不成熟的，不该生气；3. 意识到这个人确实冒犯了我，但这只是个意外，生气没有意义；4. 意识到这个人确实冒犯了我，但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值得生气。5. 意识到这个人确实冒犯了我，但需要冷静考虑几天后再看是否要找那人理论。

如果我们只是在一个纯粹的反射或本能的意识水平上运作，那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当场炸裂，失去了剩下的2、3、4、5种选择，这是失控不自由的，这样状态下的生活很像交通拥堵时拼命按喇叭的暴躁司机，噪音冲天，而非在有指挥的交响乐中生活般的和谐悦耳。

因此，自我意识的意义是能让我们在应对不同情况时，有更多的选择，决定自己该思考什么、相信什么，而不是简单地沦为外部环境、大众媒体、家庭亲友和从众心理的牺牲品。

此外，如果说自我实现是指一种个人成长，一种更高的心理能力和精神层面的到达，那么自我实现也需要更高的意识来支撑，不断从内、外部经验中学习，不断摒弃愚蠢、偏见和错误的观点。可以说，一个人对意识停滞探索之时，也是人个人成长戛然而止之时。

意识这么好，为什么人们会排斥？这是因为意识不可避免地和痛苦交织在一起。青春期会经历那么多“感觉天要塌下来“的时刻，就是因为那是一个自我意识爆发的时期。意识提升所需要的深刻的思考和用心体察本就不是一个轻松愉悦的过程。更重要的是，我们意识到自己的罪恶、荒谬、局限和残缺，意识到自己和他人的需要、负担和苦难，意识到大多数没有意识到的、违反传统和常规的事情的那种孤独感，意识到人不可避免的走向衰老和死亡…都会带来痛苦。

正所谓，细思极恐。

有无意识的选择，实则是一个是否接受意识带来的痛苦的选择。举个让人避之不及的例子：死亡。因为恐惧，多数人对待死亡的方法是把它从我们的意识中抛除，试着不去想它。但我认为人的一生，必须不断地学习如何去面对死亡，这样才能避免我们在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或者抑郁中离去，才能让我们在平静接受中离去。学习死亡，包括学习如何在适当的时候有意识地放弃对我们生活的控制，是学习生活的一部分。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宗教里，都会讲到超脱自我的道路是通向生命意义的道路的原因吧。

变得更有意识的原因之一，还有让我们免于作恶。我们每个人的大脑中有些我们不愿意承认的事情，为了把这些事实放逐到意识之外，对自己和他人逃避、辩护和说谎。当一个人长期性、持续性地选择回避意识这些事情的时候，就可能导向他/她走向罪恶。犯错本身并不是罪恶，是人都会犯错，但罪恶的本质源于一个人持续性地回避自己的错误，然后恶性循环，最终导致的极端行径。那些越过了罪恶界限的人的共同特征，都是他们绝对面对自己的罪恶，拒绝承受良心的痛苦，竭尽全力地否认甚至摧毁他们罪行的证据，或任何谈论或代表他们罪行的人。悖论从而产生：罪恶产生于毁灭罪恶中。罪恶本身之所以恶，不是因为罪本身，而是因为拒绝意识到它，才使它成为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