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晖有些窃喜,也有些忐忑。
在爸爸的怀疑下,她已完成了四年的汕头戏曲学校的学习。爸爸一直又怜又疼地说:“俺阿妹怎么会演戏呢?”无论是在小明晖刚捧出戏校的录取通知书,还是她已入校读了几年,爸爸总还是觉得只是一场戏。是呀,他家的八妹在家中就是那么安静,怎么可以想象是在舞台上的精灵?
确实如此,小明晖的静让她错失“名师”,他们担心她的木讷,讷得让人担心难以雕琢。这就是小明晖当时的忐忑了。
其时的小明晖已经分配到剧团,她的身段,她的脸型,大家已把她目作花旦的不二之选。可是,花旦要求的是俏皮机灵,那时候我们的小明晖呐,逗她一逗就叫句阿姨阿叔,然后就又陷入她自己静静的世界。
身边有许多带徒前辈路过,但没有停下来。直到黄瑞英老师的到来。
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谁都希望能找到“中行”(完美)的好苗子做学生。但是没有完美的苗子那找什么人呢?要么是狂者,要么是狷者。
狂者,志向极高,奋发向上。如能因其志节,加以激励裁抑,便能成大器。
狷者呢?他能洁身自好,性情耿直,特立独行,非礼之事,断然不为。如能多加引导,让他恢弘通达,也能成器。蔡明晖就是这样的狷者。
孔子最不想要的是没性格的、没特点的、没上进心的学生。这样的人平时做事也没什么毛病,为人处世也过得去。但胸无大志,也没有意志操守,把教育资源,把上进机会,给这样没上进心的人,实在是浪费了。
对于狷者,邦无道,不同流合污是没问题的。但是在邦有道的时候,他也比较缺乏与人合作共事的主动,需要有慧眼识珠的英雄助推一下,黄瑞英见到蔡明晖,就是黑夜中,火柴点亮蜡烛的时刻,从此让明晖名如其人。
黄瑞英从上海戏曲学院进修导演后,执导(与吴峰合作)的《张春郎削发》(1982年12月首演)便相中了蔡明晖,由她出任剧中小红一角。
许多年后,蔡明晖对出任小红一角时还不大明白为什么就挑中了她。她说,完全没有竞争啊,就是领导的安排。
这或许是一种谦词,茨威格在给玛丽·安托瓦内特公主写的传记《断头王后》中,提到公主早年的奢侈生活,无比感慨,说:“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意思是说,不要觉得自己可以轻易取得什么,生活中的一切都是需要你付出努力和代价的。没有曾经的努力,“小红”应该也不会选中蔡明晖,只是蔡明晖没有想到,她只是埋头耕耘,收获就自己来了,还以为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呢。这就是狷者本色。
也正是因为小红,许多年后,在大学宿舍的深夜里,听着《张春郎削发》这部戏,在众多星光闪烁下,我在暗中好奇青云寺中来了个号称“大青”的义士,她的识见,都远比双娇公主高呢。
蔡明晖在《张春郎削发》中戏份不算重,可谓星光只一划。此前我看过蔡明晖的戏也仅此一出,算是在人群中看了你一眼。这一划一眼,够了。也或许更因为是难得的一划,留的遗憾太多,就太美了。
我是在大学的时候遇到蔡明晖的,也多亏我只是偶尔看一看潮剧,此后再没机会欣赏她的演出。所以,蔡明晖永远就二十刚出头的样子,那个刚刚好的年华。我也曾以为她永远是一个侠气照胆的小红。
当小明晖因身体条件被标签化为“花旦”的时候,恐怕自己都相信了。后来,蔡明晖在《春草闯堂》成功塑造了春草一角,更为她赢得了“梨园春草”的美誉,蔡明晖可能更确信了自己的角色定位了。
说来也是巧合,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后来张怡凰以青衣本行挑战了《春草闯堂》中的春草,蔡明晖在此前则以花旦本行挑战过《皇帝与村姑》和《金花女》中的青衣。这有一部分原因却是因为人手不足,在一次出国演出中,演员的数量有限,但节目又要尽可能多且行当齐全,蔡明晖就花旦也兼了青衣,效果是“两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从某种意义上说,蔡明晖是被花旦耽误了的青衣。
白居易在评论周公与王莽的时候,写过一首诗: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意思是说如果只是截取一个历史断面,那么圣如周公可能就是乱臣贼子,而篡汉的王莽却是圣人君子了。幸好,他们都活得足够长,让人们能够更好地认识到他们,对他们的定论才翻了过来。
艺人总是多才的,但确实有他们最合适的位置。但是老天也眷顾演员和观众,让这些优秀演员也有机会在观众面前展现另一番魅力。只是他们的机会不会太多。
尤其是时间,它仿佛一夜之间就夺走了她们的青春,我大学时候的那个小红,就——退——休——了——
有人问退休后的蔡明晖,现在许多人都在出唱腔专辑,你是不是心动了?狷者蔡明晖说,既然我最美的年华无法留下个人专辑碟片,毕竟岁月不饶人,我也不希望用现在的状态去破坏观众心目中的美好形象。别人出碟,我出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