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      鱼      憾

          顾          冰

        清明前夕，朋友送来了二条刀鱼，中午做了，平心而论，味道不错，但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鲜美诱人。这种念念以求的味觉的享受，迟到了六十多年。

        记得困难时期，一个春暖乍寒的日子，我去寄姐（干姐）七妹家玩。她家紧靠江阴，村子北边不远处就是长江，村旁，是一条直通长江的河汊，她爸爸在河上，架了一张拦河罾网。那天傍晚，我随伯伯去了河岸。河面有十多丈宽，罾网几乎能覆盖河面，网的四角用粗大的麻绳，拴在两岸的木杆上，在一边岸上，架有一个轱辘，轱辘上交错装着三个木扳手，松开轱辘，罾网沉入水底，摇动轱辘，罾网便离开水里，浮出水面，那水中之物机灵的，迅捷地逃之夭夭，来不及逃跑的，便成了网中之鱼，等把扳手在木桩扣上系牢，用一根长长竹竿做成的网兜，将网里欢蹦乱跳的鱼虾捞起，再装入竹笼里。这天，不知何故，扳了好多网，连个鱼的影也不见。伯伯说，十网九网空，一网一个合隆咚，扳鱼不能急，要有耐心。见收获不大，夜晚的天气又有些凉意，伯伯就叫我先回家睡觉了。

        翌日曙光初露，我还在睡梦中，寄姐摇醒我，惊喜地告诉我，牛牛，你好有口福，我爸爸昨晚捕到了二条刀鱼，我爸说，这是他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捕到，牛牛是吉星，这是江神特地派它们来款待你的。

        我爬起来一看，这鱼，通体银光闪闪，扁狭细长，比窜条短，又比白鱼扁，尾巴尖尖的，形状就像一把刀。我一向喜好在村前的苦水河里摸鱼捉虾，熟稔水中的各种鱼类，可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鱼。我歪着头问，你们的河里怎么会有这种怪鱼，它能吃吗？寄姐噗嗤一笑，说，它可是鱼中佳品。

        午餐饭桌上，除了清蒸刀鱼，还有咸鹅炖莴苣，大烧白页，鸡蛋炒春笋，最让我难抑馋液的，是一盘浓油赤酱的红烧肉。寄姐把刀鱼推到我的跟前，用手捏起鱼头，又用筷子顺着鱼头往下一撸，鱼肉便完整地脱落下来，只剩下鱼的骨架。她一个劲地让我吃，但那个时候，我的肚子里缺的是油水，最要紧的是塞饱肚子，而不是品赏美味。她见我二眼紧盯着红烧肉，知道我的心思，就夹了二块红烧肉，放在我的碗里。最后，尽管她几次叫我尝尝刀鱼，我仍一口也未吃。我心里寻思，那刀鱼，不就像窜条鱼吗，有啥吃头，我平时在家捉了窜条，都喂了猫。

        一次，舅公来我家，说起此事，舅公说，刀鱼是长江四鲜之首，（此外是鲥鱼河豚和鮰鱼），它生活在海里，每年三四月份，从海里洄游到长江产卵，这时，刀鱼最为肥嫩，连鱼芒都是软的，但过了清明，鱼芒硬了，鲜美程度也变差了。古代诗人有许多赞美刀鱼的诗，如：

      还有江南风物否， 

      桃花流水鮆鱼肥。

        还有：

      今日骆驼桥下泊，

      恣看修网出银刀。

      接着，他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私塾先生到一个学生家吃派饭。这户人家是打鱼的，午饭用一条巴掌大的扁鱼招待他。先生心中不悦，这也未免太吝啬了吧。主家说，这不是扁鱼，而是鳑鲏，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打到的，请先生品味。先生一尝，果然是鱼中美味，平生尝所未尝过，这鲜味岂是平常扁鱼所能相比。说完，舅公又说，刀鱼亦是如此，世上万物，有大有小，大有大的价值，小有小的优势，千万不可轻看小者，有时小者往往胜过大者，推而广之，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大人物未必高贵，小人物未必卑贱。不过，这些道理，对于懵懂少年的我，是不解其深意的。

        在那个年代，虽然刀鱼并不稀罕，但价格也不菲，普通人家一般很少舍得买。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更不知其味，服役在山东十多年，更是不可能吃到刀鱼，但我的心里，却始终有一个渴望，就是尝尝刀鱼的滋味。

        角落村有一个人叫顾克正，论辈份我叫他叔公，在江阴锡剧团当团长。有一年初春，他邀请我去看戏，他们团新排了一出新戏巜夜明珠》。演出结束后，我本来是打算当晚回常州的，反正也就近一小时的路程，但他盛情挽留我住一宿，说时下正是刀鱼上市季节，他要请我吃刀鱼。面情难却，加上我心中刀鱼的诱惑力从未消减，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当晚，叔公给一位朋友打了电话，让他明日留四条刀鱼。我问，买刀鱼怎么还要预订呢？叔公说，刀鱼都是野生的，近年来，因为过度捕捞，加上水质污染，刀鱼已濒于灭绝，市场上已很少有售，不过，这人是他好友，专管刀鱼营销，要四条刀鱼，还是不成问题的，

        谁知 ，第二天，叔公一早出门，到太阳老高了，却空着手回到了家。他不住说，牛牛，对不住，对不住！一问，我才知道，这天，原本鱼市上有十多条刀鱼，但县里来了上边的领导，这十多条刀鱼悉数被宾馆买去招待贵宾了。我虽然有些败兴，还有些不解，为什么他们有这特权，下边的人要奉迎他们，咱普通百姓就不能享用？但始终百思而不得其解。想不通，干脆不想，想也白搭，一个阿Q精神胜利法，就能使人春风得意，笑逐眼开。

        时间到了几年前，我又去江阴。那天，天还未明，就去了江鲜市场，为的就是为了买刀鱼。时值三月，早晨的风吹到脸上，还有一丝寒厉。我摸了摸棉衣口袋，里面揣了二千元钱，我准备全部用它来买刀鱼，在我古稀之年好好享一次口福。我到了市场上，转了一圈，鱼摊上，各种江鱼品类数量不少，刀鱼也有，一问价钱，把我吓了一跳，鱼小且卖相差一点的，要七八千元一斤，上乘的，竟喊到了一万以上。我摸着兜里的钱，心在扑扑地跳。我不恨鱼价高，物以稀为贵嘛，有人说，买者不是吃者，吃者不用己买，即使价格再高得离谱，自然有人光顾，我恨的，是自己为何出门时，自认为在野茅坑屙掉了胆，觉得兜里有二千元之巨，大可风光一回，想不到，区区二十张大钞，还买不到一条刀鱼，难不成回家把它炖一锅鱼汤，每个人能吃到几个鱼分子！踟蹰半晌，犹豫再三，不得已我最终还是放弃了这奢望，这或许就叫美人卖笑千金易，壮士穷途一饭难吧。

        此后，我常常想，人的一生中，有的事情机会一直有，而有的事情，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因此，当机会来临，一定不要错过，错过了，将遗憾终生。反过来思考，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得到的未必得到，失去的未必失去，一个人的快乐，不是看他得到多少，而是失去多少。通常，人们眼前拥有的，并不觉得珍贵，而得不到的，反而觉得是最好的。其实不然。我以为，失去的，得不到的，不一定是坏事。就像这刀鱼，一旦吃过了，也就那么稀松平常，倘若没吃过，它在我的想象中就永远是那么美好，那么令人心动神怡。所以，与其事事如意，不如留有缺憾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