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裁缝阿爷
阿爷旧时是个老裁缝,他面容癯瘦,个子挺拔而精神。他总是穿着蓝色卡其布的毛式中山装,熨烫的笔挺有型,脚上的黑口粗布鞋干净妥帖。做裁缝,师傅的衣着是门面,阿爷对自己的衣裳鞋袜是讲究的。他在离家几百米远的大仓桥租了间小铺子,他的手艺名闻十里八乡。他是个真正的手艺人,眼里手里都是活,一针一线马虎不得,那些布料子在他的手上一抖一划一裁一缝就乖顺了,新衣裳穿着哪哪都妥帖,上门的客自然极为满意。手艺人靠的是口碑,阿爷西门街上十几平米的小屋就是靠着一针一线的好口碑挣出来的。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父亲是阿爷的学徒,小学念了三年就帮着学做裁缝了。阿婆和三姨也帮衬着做,钉纽扣,踩踩边角啥的细活。本地人会带着布料上门请师傅做,乡下的活就要阿爷上门。为了多挣些钱,父子俩经常要下乡。每逢下乡日,他们要早早起床,天未亮就出门,早饭是来不及吃的,身上就得带点干粮充饥。父亲年纪还小,下乡的泥路走十几里,旧鞋子磨破了,脚出血了都不敢说,肚子饿得扁扁的也要忍着,“阿爷很凶的。”父亲说。有一回下乡他们带了半根年糕出门,实在太饿了,父亲在路上偷偷咬了好几口。多少年后他还会感叹,那半根年糕简直好吃的无与伦比。
他们在乡下村里一呆就是一天,附近村民听说来了镇上的裁缝师傅,一传十,十传百的,好些农户带着家中藏存的布料来到今日做衣服的主人家中,等着让师傅量体裁衣,大家欢欢喜喜好似过节一般。
做衣裳是忙碌且辛苦的,平常早起晚睡,有时父亲太困了就在裁缝机边打起盹,阿爷的尺子不由分说的狠狠敲了过去。父亲瞌睡虫一下子吓跑了。冬天他们的双手总是长满了冻疮,又红又肿,像个裂开的馒头,可是缝纫机卡哒哒的声音依旧从早到晚唱到晚。手艺人,靠手艺吃饭,勤快是必须的。
七个子女中的四个已经成家立业了,九个月大的我被抱过去的时候家里还留着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印象中阿爷对子女是不苟言笑的。然而,阿爷对我,他的大孙女却是极和蔼可亲的,他把我是当宝玉一般捧在手心里了。
西门街上经常会有乡下的农夫牵着奶牛拉着母羊走街串巷的吆喝,阿爷就拿个搪瓷杯向卖奶人买奶,嗯,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喝到的不是母乳,也不是奶粉,而是纯粹的牛奶、羊奶!卖奶人攥住牛羊鼓胀的乳房一下一下的挤压,奶水咕噜咕噜的流出来,白白的液体冒着热气。我端起杯子咕咚咕咚的往嘴里倒。
若是夏日午后,热辣辣的天烤着青石板,知了不知疲倦的聒噪着,西门大街昏昏欲睡,忽然一声尖亮的叫卖声划破了燥热昏沉的时光,“卖冰啦,绿豆冰啊……”我躺在竹板上睡的迷糊糊,我阿爷不知何时回家了,手里攥着一根绿豆冰朝我走来了:“阿囡吃冰冰喽。”吃着棒冰的我心里如棒冰一样甜滋滋凉爽爽的。
阿爷一天到晚都在店里呆着,他的生意很忙,我也渐渐长大了。
三岁的时候,我会给阿爷送点心了,端着阿奶做的面粉团子蹦蹦跳跳的去大仓桥的裁缝铺子,阿爷放下手上的布料子,对我赞不绝口:“这娃,真聪明,会给爷送点心了。”
四五岁的时候,我提着瓶子去西门街上的阿公家打酱油了,阿公的个子高且瘦,他家紫黑色的木头柜子好高,我踮脚站在高高的门槛上,看着屋内摆放着各类酱酒醋的绛紫色缸子,闻着屋内弥漫的酱酒香,看阿公掀开木头圆盖子,用一个圆桶形的长柄勺子从缸里盛起,再用一个漏斗把酱油到入我的瓶中。“拿好诶,”在阿公的叮嘱声中,我提着装满酱油的瓶子回阿奶家,心中雀跃不已。
金乡是个海鲜之地,一年四季都有各类鲜货。我最喜欢吃的是大闸蟹腿。一到夏天,菜市场的大闸蟹上市了,我阿爷总是叮嘱阿婆买上一大盘蟹腿,又大又鲜的蟹腿上锅一蒸,那一大盘就全是我的专属,我就坐在厨房侧门的小巷里吹吹凉风啃啃蟹腿,大闸蟹腿肥厚鲜嫩,真是人间至味啊。
我还中意吃一种滩涂海鲜—泥蚶,两角一斤,外壳厚硬而粗糙,剥开后里面蚌肉鲜红却极肥美,据说很补血,我一个小孩子竟然一次可以吃一斤!而且吃了以后啥事也没有。旁人很诧异,一个小孩吃这么多肠胃怎么受得了。阿婆说,没事,这娃就是这么吃,经常吃,吃一斤没事的。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所有的快乐似乎都是和吃的喝的直接关联,我的阿爷阿婆毫不吝啬的把他们能给予的世间美味端到我面前。我在海味之乡,大快朵颐,无忧无虑的生活着。
阿爷做了一辈子的裁缝,一点一滴的积累养活了一大家子,也养育了幼小的我。我八岁回瑞安上小学后就很少回金乡了。我十岁时,我阿爷七十一,他去世了。他在离世的前几日还在店铺里做衣服,那时他专做寿衣。他去世后,店铺里还堆着一批裁剪好却来不及缝纫的寿衣。
接到老家打来的电话,我父母赶紧唤我和他们一起去金乡奔丧。可是那时的我死活不肯去,说自己得上学。我咬着牙一声不吭,默默的流泪,拿起书本挡住了自己的面容。那是我第一次面对一个最亲的人的离去,我的内心充满了恐惧不安。我选择了逃避。
我真是个狠心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