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园,是我前年,一个午睡醒来后为小时候的家取的。因为家里有个很大院子,所以取了看似素净却傲娇的名字。
我们家的小院是解放后土改分得的,是前面大院的后院。
后院与前院同属一家,只是前后院子天差地别。前院,亭台楼阁,屋舍一井一井,廊道的柱子,小时候的我们都抱不住。整个建筑虽已经历百年风霜,却依然昂首屹立贵不可言。
我们所得的后院,实际上就是一大块荒地,外加两间放杂物的茅草屋。
土改的时候,亲公亲婆本可以分到像样漂亮的房舍,可亲公亲婆不敢要,也许不是自己挣下的,他们觉得住的不安心。
拿到小院的那一刻,我想亲公亲婆是很满足和感激的,因为他们终于在太仓有了自己的产业,不再是一穷二白的人家了。他们感谢共产党,感谢共产党的土改政策让他们拥有真正意义上的家。
亲公出生海门,兄弟四个,他最小。亲公虽然生在乡野,却生得剑眉星䏬煞是好看,他性格活泼,好动伶俐,很讨人欢喜。
亲婆也是海门人,她的家庭情况我了解不多,倒是在2000年回海门寻亲时见到了她的妹妹,一个近百岁的老人。
亲婆没读过书,不认识字,可她却无师自通学会了心算。人家要用算盘算账,她只要有人报数字给她听,加加减减的,立马就能半分一厘都不差地报出合计数。她的聪慧,常常让人惊叹不已。
亲公有个姑妈早年嫁到了太仓,姑妈喜欢亲公这个侄子,看他成婚后养家压力大,提议他来太仓讨生活,也好有个照应。当时的太仓要比海门好,海门常有自然灾害,太仓风调雨顺,也不排外,挣钱路子多点。
就这样,十八岁的亲公离开了亲婆和刚出生的大伯,来太仓投奔他的姑妈了。
亲公没读过书,没有文化的他来到太仓,只能凭力气去做了黄包车夫。
亲公年岁虽小,但他体力好,灵活,嘴巴甜,又爱干净。他的黄包车每日都擦得铮亮,车上铺的垫子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客人一见心生欢喜,坐上车,他跑起来又快又稳。亲公说,只要坐过他拉的车,都成了回头客。
一年过后,亲公租下了南牌楼老虎灶东面小院的房子,回海门接来了亲婆和大伯。
因为亲公的努力,他们的小家总算在太仓落脚了。
亲公亲婆来太仓后有了一个的女儿,只是亲婆生她的时候遇到了日本飞机扔炸弹,一出生就夭折了。后来亲公亲婆又有了二伯,爸爸,大姑,小姑,还好,五个子女有惊无险地长大。
亲公亲婆来太仓一年又一年,尽管他们踏实能干又肯舍力,挣的钱也只够费劲巴拉地养大五个子女。
自从有了这个小院,亲公亲婆不再租房住了,他们是真正有家的人了,政府发的土地证书,被他们视作珍宝。前年我看到了这张泛黄的手写证书,感叹小姑保存的真好,并提议小姑把它捐给档案馆。小姑拒绝了。也许这张证书对小姑另有深意,我唐突了。
亲公亲婆每日辛苦劳作,挣钱,空闲的时候就拾掇小院。他们不怕辛苦,只为让这个小院越来越有家的样子,这样在外工作的大伯二伯也有归来的地方。
六二年,亲婆因为长期不知惜力地拼命干活,身体透支严重得了食道癌,没过多久就去逝了。享年五十四岁。
六八年,亲公集全家之力,一家人带着亲婆的心愿,终将两间茅草屋建成了四间瓦房。
小院的小具规模,是亲公一点点拾掇出来的。等我有了记忆,小院已是生机勃勃,有模有样了。
小院是亲公是按照自己的审美和生活习惯弄的。小院有整齐划一的菜田,汲水的井台修整得方方正正。院里有供晒东西和活动的地方,菜地有排水的小渠,雨季来了,多余的水就会顺着小渠排出。我们家的小院,从来没有在雨季被淹。
我们家的小院最富有的是:四季都绿油油的菜园;最欢乐的是雄鸡早上的鸣叫和母鸡下蛋时咯咯哒哒的低声吟唱;最灵动的是淘气的母橘猫,时而上房揭瓦时而上树抓鸟:最美的是井边一棵野生的梅子树,虽然果子酸涩,却在刚过春寒的时节绽放出一树银花。
对小院我们有很多温暖的记忆:有骄阳里迎着热辣盛开的黄澄澄的向日葵;有煮熟,正在晒的毛豆结。
向日葵成熟了,亲公用手扒下葵花籽,晒干炒熟给我们当零食。亲公炒葵花籽时,葵花籽被温热的铁锅激出的香味,能飘满整个院子。我们馋得都围到亲公边上,急切地问:好了吧,应该熟了吧!
也是在这个毛豆成熟的时候。菜地里亲公种了很多毛豆,一部分的毛豆结亲公摘了拿到菜场去卖了,一部分毛豆结剥出毛豆粒做菜给我们吃,还有一部分毛豆结,亲公用灶上的大铁锅煮,煮熟的毛豆结,亲公先沥干水吹一吹再倒到提前架起铺开竹帘子上晒。留着太阳温度,潮拗拗的毛豆结,太诱人了,常常是亲公一边煮一边晒,我们一边玩一边吃,亲公为留点毛豆结让过年回来的堂哥堂姐表弟一起尝尝,那可真是“虎口夺食”与我们斗智斗勇。
亲公打理拾掇的家,干净整洁,烟火气十足。食材不丰富,我们饭桌的菜肴照样食色生香。
亲公亲婆亲历亲为建起的家,不但有温度,还有期待。他们期待子女都能去读书,将来做个有用的人。
父辈这一代很争气,也许是有亲婆聪慧基因的加持,个个读书好。
大伯学龄时就有了份工作,是给大户人家的少爷做书僮。少爷在课堂里学习,大伯在窗外等待。可大伯上课比课堂里学生还要认真,还要带劲。他的好学,让私塾的先生很感动,先生让丈伯带个小板凳每日坐到课堂来听课。
大伯的聪明好学很快让很多人知道,后来二伯我爸爸他们上学都免费,他们也没有让推荐人失望,个个学习成绩优异。大伯虽然只上了几年私塾却也是能写会算。
后来,二伯去了华东政法学院深造,我爸上了苏州中医院,成绩优异的大姑读了卫校,小姑毕业于苏州医学院。
那样的年代,很多并不十分困难的家庭,子女都早早出去挣钱帮衬家里。可亲公亲婆呢,只要还有能力就全力支持孩子们读书。这估计要感谢大伯带了个好头,他让亲公亲婆看到了家庭未来别样的希望。
大伯虽然没能像兄弟姐妹那样有机会继续读书,但小小年纪出门做学徒的他,仍然爱学习。后来大伯到嘉定木材行业工作,勤奋又爱钻研的他很快就成为行业翘楚 ,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他与人和善,专长突出,还走上了领导岗位。
二伯,大学毕业分配到了上海长宁区公安局工作,后又去了长宁区政协。二伯调离公安系统后,仍学以致用,向长宁区法院提出了法院应设立少年法庭的构想。后经长宁区法院的建构,八四年少年法庭开始运作,取得显著的现实意义,很快少年法庭在全国推广开来,直至现在。二伯也被政法系统誉为“少年法庭”之父。
我爸爸也个好样的,他小时候吃过生活的苦,他深知贫穷的无奈。他中医学院毕业,成为了那个年代不多的学院派中医生。上世纪六十年代年代缺医少药,也鲜有医生愿意出诊,我爸爸是不管刮风下雨,还是暑热炎炎,他都是无偿且随叫随到,碰到实在是无力买药的病人,他还会自己贴钱。工作没几年的他,因为医德因为医术,赢得了很多人信任和尊敬。有人抓到了鱼,自己舍不得吃,拿来我家。种了西瓜,最大最甜的也要送来。记忆最深的是个瘦瘦的老太太,送来一把用手绢裹着的黄豆。
双向奔赴的医患关系,现在看来是多久珍贵。
大姑虽读了卫校,但她的愿望是能当个医生。她努力学习,后来通过职业考核做小儿科的医生。她和我爸一样,也是以病患之急为先,获得了乡里乡亲的爱戴。
小姑,跟我们最亲,因为她只比我大十二岁,比她最小的姐姐还要小九岁。小姑幼年丧母,虽然缺少母爱,但哥哥姐姐格外疼爱她。
小姑是个受宠不娇的女子。文革时,初中毕业的她就回乡务农了。她年纪虽小却刻苦耐劳,自强不息,后来因出色的表现被公社推荐去参加工农兵学员的考核,最终考上了苏州医学院。
小姑同她哥哥姐姐一样,勤奋努力,专业有成,对待病人更是认真负责。
大伯,二伯,爸爸,大姑,小姑终成了亲公亲婆的骄傲,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也成为我们学习的榜样。
亲公亲婆是不幸的,他们前半生恰逢战乱年代,挣扎求生;他们又是幸运的,赶上了好时候,共产党给了他们基本的生存环境,给了他们子女平等的求学机会。
父辈跨越阶层的发展,有亲公亲婆的全力支持,也是自身努力的结果。亲公亲婆没文化,说不出什么高深的道理,但他们身上热爱生活,肯吃苦不服输,坚守善良本性的品格,成了我们家庭强大精神力量。
朴园,八几年的时候就拆了,我们也迁居了好几次,但任何一个地方都不能替代它在我们心中的位置。
朴园,完成滋养我们的使命,慢慢地又升华成我们的精神家园,让我们时时想起,不能忘怀。
亲公亲婆离开我们很久了,大伯走了,年初二伯也毫无征兆地走了。但只要回到朴园,我们的家园,他们就还在。
月
2024年7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