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人担心或希望历史重演,要我看担心和希望都大可不必。历史本身就是一些不完整、不确定的人和事的组合,传到我们这里已经走了样,既无法复制,也不可能重现。
最近经常走过一段河堤,其间有一段几公里的林荫道,车行其中仿佛进入一条隐秘的绿色隧道。地面上是大小、形状各异的光斑,眼前是微弱的光影跳跃而过。
路边密密麻麻种着香樟树、水杉、夹竹桃,还有少数我不认识的树种。有的30~40cm粗细,有的只有10~20cm粗细,看起来是不同时期栽种的。
进入“隧道”大有偶遇桃花源之感,初时“欲穷其林”,然后“仿佛若有光”,再行即“豁然开朗”。那是出口,是路的一个节点,也是时间的一个刻度。
光斑“冲击”着车窗让人有缭乱之感,侧面树丛的间隙里河面时隐时现,余光撇过有眩晕、恍惚之感,赶紧调整视线和心绪以免被带入那种空洞的虚无。
堤岸伴着河流几乎笔直地从太湖中冲出,河水时缓时急,堤岸忽高忽低。河水裹挟着它能带走的一切顺流而下,还不甘心地冲击着堤岸,它是掠夺者,反抗者?堤岸拥着树木和芦苇接受着河水的冲刷,经年累月、锲而不舍地把持着既定的方向,它是初心的坚守者?还是规制的保守派?
河水和堤岸应该都有自己的觉知,就像伴随着它们的那段建设历史,有喜有悲、有毁有誉。历史的评价也不再重要,河水不会再回头,堤岸也不会轻易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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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河承载着几代人的记忆,它始建于1958年,至2005年全面建成,连通东太湖和黄浦江,因此得名“太浦河”。
说它牵系着几代人的记忆一点都不夸张,当时承担着主要建设任务的青壮年是来自周边的农民、工人和机关干部。他们响应征召、抛家舍业,走进热火朝天的建设现场。当他们奋斗在河堤之上时,他们的父辈要么操持着家里,要么在并肩作战。他们的孩子散养在家里、家外,心思也或多或少地牵系在河上。
一些朋友对当时的记忆大多是父母为这条河付出的时间和汗水,关键词是“挑河泥”,寥寥几句有抱怨、有自豪。给他们留下的多是艰涩的童年,忆起时大多伴着苦笑。
由于机械设备和施工技术的匮乏,这条河大多是靠人力肩扛手推挖出来、堆起来的。我能想象当年那艰苦的劳动场面,个人被集体主义的洪流裹挟着向前推进。来不及思考、停不下来,喊着口号战天斗地,创造着一个集体、一个时代的奇迹。
他们劈开荒地沼泽串起了一个个湖荡,他们围堰筑堤引领着湖水一路前行。个体的声音没入了集体的旋律,汗水汇入了河水,个人变成了数万人中的一个序列号。
数十年已过,草木兴衰,河还是那条河,岸还是那条岸,水却不再是流年里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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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道距岸边最近处不过两三米,最远处有三五十米。河道边有成片的荷花和水草,水鸟掠过水面,偶尔有船只悄然驶过。
几只鸟儿落在路上蹦蹦跳跳地拣食,一个大爷在路边放了躺椅歪在上面。鸟儿等车驶得很近了才振翅起飞或跳到路外,很是从容。大爷更是无惧,在树荫里悠然地摇着蒲扇。他们把“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开河后人得济”具象化了。
走着走着,远处的亮点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树木也稀疏了。穿过出口的那一刻确有冲出隧道的感觉,外面是另一番景象,“屋舍俨然”、“阡陌交通”,回到了现实世界。
这是一段从湖泊走向大河的历史,此时浮在水面上能够看到、记录、言说的已是少数。大部分的记忆都已沉入河底、陷入泥沙,不能提起,也无法矫饰。
这段历史不会再重演了,它已然沿着河走远了,只有这条路在修修补补。
2025年9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