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这个城市,休闲散步的最好的去处便是滨河路。
进入五月中旬,天气渐渐由清凉转入闷热的夏。饭后,我常会从静宁路走下来,到滨河路上看黄河。人也许就是这样,习惯一旦形成,就会在身体上保持很强的惯性,带着你往某个方向走。一条汤汤的大河从巴颜喀拉山流径到这个城市时,气势已开始减弱,仿佛很累了,水势渐缓,涛声沉郁。锈黄的河水像马蜂咬噬着船只的底部,偶尔有几个混浊的浪花拍打堤岸,也是那么的乏而无力。水面上有羊皮筏子慢慢地飘,载着几个男女,游弋于南岸与北岸之间,筏工的浆在起落间铲起了一波一波白色的浪花,跳跃成一个又一个美丽的瞬间。也有快艇和游船“突突”地从我面前经过,不知道它们要往哪里去,我专注地目送着它们向远处移动,直到消失。有穆斯林做礼拜的宣礼声从对岸传过来,沿着水面,悠悠地飘荡。这样虔诚的礼拜声,对我孤寂的心灵,是最好的抚慰。
沿滨河路而行,与其说是一种脚步的移动,不如说是一种心态的流动。路的两旁种植着各式各样的景观植物,还有绿得正当时的草坪和与它相伴的花。那些树木锈迹斑斑的躯干上显露出的是一种成熟的坚韧,枝叶往外延伸得很开,亭亭如盖,可我叫不出它的名字。那些绿色的矮草间夹杂着的一些开得很旺的,很细小的碎花,我照样叫不出它们的名字。靠近河岸的地方,柳树已经完全展开,长长的柔柔的枝条垂到地面,长势汹涌旺盛。树下,有草叶匍匐到水里。人到中年,就顽强地表现出了自己喜欢和爱护自然里的一切,尤其是自然里有灵性的、有温柔感的、有气质的植物和物体,这些东西令我隐隐地感动。人,可以像植物一样吗。那些树,那些花草,从别的地方移来,适应环境的变化,落地生根,从容安然地完成季节的转身。但我不能,因为我不能和树一样移植到这个城市里来,我只是一个过客,匆匆的时间过客。
两岸风景,远远近近。林立的摩天高楼,酒店、商铺和银行的巨大招牌交相辉映。我在这城市中游走,我的家在千里之外,那是一个温暖的巢穴。我呆了将近二十年,早已习惯那里的生活节奏、风土人情、宁静的四季以及停滞下来的时光。而在这个城市寄居的日子,无论经历多少人世繁华,总觉隔着一层肌肤,全然没有那种心安理得的坦然和清晰。滨河路上男男女女来来往往,显得平静而恬淡。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在行走中挥动着双臂,不时地,把手伸出去,拉一下他的老伴,他们的脚步轻快。也有三四岁的小孩子,脸色红润地拉着他母亲和父亲的手,乖巧而灵活。树底下的长条椅上,多半坐着谈情说爱的男女,看起来多半是学生,在人少处说着话。有四五个人一块儿围坐着,在下象棋,争吵声不时地传过来。我看着他们有些模糊地面孔。他们和我都是陌生人,他们是我的陌生人,我是他们的陌生人。我无从知晓他们的内心世界。都市人的冷漠和戒备像一堵坚固的城墙竖立在心与心之间。谁也无法改变。而我仅仅是在叙述一个现场,在以后的记忆里,形成堆积。可感而不可触摸。在略显寂寥的行走之中,我会听到了我内心深处的巨大波澜,就像听到这水流的哗哗声一样,它真实地存在,但不会有人注意。走累了,坐下来休息,一对情侣从我面前走过,他们穿着时装,提着吃食,耳朵里塞着耳机。我这么看他们的时候,女孩忽然回头看了我一眼,我觉得她有些面熟,但想不起是在那里见过。当她看到我的那一刻,脸上流露出了和我一模一样的惊讶。女孩于是回过去轻声和男孩说了句什么,我看见男孩轻佻地耸了耸肩膀,扭头朝我这边望过来。然后转过头去,说说笑笑地走了。在我的视线里渐渐变成两个黑点。隐去。
起身,继续随意而行。在水车园,矗立着一个个硕大的水车,木制粗砺的构件,不知有多少年的历史。车轮将柔滑的流水高举起来,然后砸碎,碎成灵动鲜亮的珠子。几个孩童在流水间穿梭,玩耍,率真而随意。在一处稍微宽阔的地带,十多个老者集中在一处,琴、鼓、锣、笛子、三弦音律整齐典雅,也不求听众多少,完全自娱自乐。在一个拐角处,一位抱着吉它,一脸落寞的年轻男人在唱歌。他唱得非常投入,那低沉的节奏,幽缓地流淌、荡漾。很有穿透力。我不知道,是音乐直接抵达了我,还是这样的歌唱暗合了我的内心,以我有限的理解,它应该是一个流浪者歌手……怀抱心中的梦想,四海漂泊。此时,我无法知晓他的生活经历,只能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将他的内心打量。一度我是个音乐爱好者,更是一个诗歌爱好者。上高中时,我曾写过许多诗,在紧张的学习中寻找一种虚无的乐趣。我喜欢过舒婷的诗,喜欢过北岛的诗,当然更喜欢的还是汪国真的诗,他的一些诗句就是现在还让我血脉贲张。曾经的年少时光,还有一个个激动人心的夜,一首首胡言乱语的诗,都乘时间之舟远去了。载走了的有说不清的快乐,也有说不清的眼泪,那是一种成长的疼痛。在时光的隧道里,一切犹如一瓣雪花,倏忽消失在季节的变换之中,没有了踪影。而这些年来,我更是在生活的夹缝中疲于奔命,没有半点激情。我担心的事情太多,可一件也解决不了。我把这一切归咎于人的命运。说起来,尽管有些宿命,但所有的阅历沉淀为经验的时候,我更坚定了这样的看法。
夕阳已从白塔山塔顶掉了下去,沉入西边的山坳里。黄昏的光与影,随意涂抹和飘散,使所有的事物显现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幽深与恍惚。河两岸的灯光次第开启,做了夕阳的接力。那些色彩是黄色的,昏暗的,隐约的,暧昧的。滨河路上影影绰绰的人流、车流,隐藏在深不见底的模糊之中。那些霓虹灯装饰的高楼,很亮,很乱,投放在水里,混浊暧昧,像一个画着浓妆的女人。河水悠悠地流着,我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它就这样流淌而去。我知道,当深夜来临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会离开,唯有这浑浊的黄河水依然流淌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