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去往县城

小学四年级那年,去往县城的那条路,在童年的记忆里,那就是一条光明大道,是条希望之路,所有的期望与对新世界的想象,都是那么鲜活地如同电影一样在脑海里不断地涌现、不断地折磨着我。因为,虽然父亲是中学的校长,而我却是一个十足的饥肠辘辘、吃着红薯杂粮长大的农村孩子,我的母亲凭着她弱小的身体,上山下城,风里来雨里去的劳作,才能帮助父亲把我们四个孩子养大。


直至二年级下学期,父亲才把我领到乡里的机关小学去读书,让我看到了什么叫红砖碧瓦!什么叫屋屋相连的街道!那打磨齐整的岩石砌成的台阶被脚踩得如此光滑,泛着白光,站在供销社店铺里忙碌的阿姨简直就是城里人的化身一样存在着,一毛钱七个糖果,那只能一个月找父亲以买作业本为由要到一、二回,从阿姨那接过有如母亲温度的糖果,一次又一次地折磨着我,那就是眼巴巴地看着通往县城的路,向往着去县城看一看哪个如同祖国一片新天地的美好所在。


终于,在我小学四年级的那年暑假,父亲要去县城开教育工作会议,父亲决定带我去县城玩一玩,了却我一直念念不忘的夙愿。已经无法形容头天晚上的兴奋与辗转反侧的失眠了,一大早还是母亲心疼拍打我的屁股才让我没有失去那么珍贵的旅行。那条通往县城的路崎岖,靠着人工与车辆的碾压才略显平整,漫天卷起的尘土百米开外看不清人脸,这对于一个乡下进城的孩子来说,那都是想像中的长征一样豪情壮美景象!风趣幽默的汽车司机丁师傅逗得那些婶婶们哈哈大笑,一边不忘捶打他、骂他“流氓”,而我只是傻笑着,这一路的欢声笑语就是乡村马路上最为动人的乐章。


倚靠车窗,看见县城大桥,连声啧啧,竟然有这么长的石拱桥,桥下的河面虽然一晃而过,也是那么碧波荡漾、宽阔无比的美好景色。父亲在县城的招待所稍作安顿,牵着我的小手,走在县城的水泥地面上,县城招待所正对面的秋收起义纪念馆,是那么的庄严肃穆,在我幼小的心里默默地给它高举右手行了一个队礼。弯过三个胡同来到一个四合院里,父亲告诉我那个白胖胖的女人是“舅母”,其实就是母亲继父的过继儿子的媳妇而已,我那个外公跟外婆共同生活了近四十年,对母亲一直温和亲切视如己出,似乎对我的亲舅倒是生分些许。我略生生地叫了一声“舅母”,父亲略为交待了几句,就把我扔在了这个陌生的地方,他去开会了,说是晚上来接我。不敢出院子去玩,不敢跟人打招呼,坐在棕色的竹床上,迷糊的听着半导体收音机里传出的单田芳的评书,就这么捱到了晚饭时分,同样那个白胖的中年男子不冷不热地招呼着我,我同样惴惴不安地叫着“舅舅”。桌子上的其它三个菜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发誓那个咸鸭蛋是我这辈子没有吃过的,它已经看不到一腥半点的蛋黄的颜色,完全变成了一种泛着青光的墨青色,为了不被我这个“舅母”轻看我,我硬是和着米饭把这个咸鸭蛋给干掉了。借着路口泛黄的路灯,父亲从我口中得知了一些情况后,告诉我“明天带你去摆上吧,正好咱们邻居石伢在他姨妈家,你们孩子也有伴。”

父亲牵着我的手,来到了县城的灯光球场,交了门票之后,我们沿着水泥台阶找了一个地方坐下,原来这里既是球场,县级各种篮球比赛都在这里举行,晚上常常挂上银幕,就变成了电影院,那晚放映的电影是“海外赤子”,已经无法用言语来表达自己对祖国那种单纯而又敬仰的情感了,单是那“我爱你,中国”这首插曲响起来,我就坐不住了,亢奋的站起来,跟着歌曲的旋律手舞足蹈,“百灵鸟从蓝天飞过,我爱你,中国”,及至我一年以后学会了唱这首歌,我仍然津津乐道地在小伙伴面前,炫耀县城所看到“海外赤子”的片段是如何的引人入胜。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带我到招待所里吃了包子馒头,又七弯八拐地来到了西摆,我的邻居发小石伢已经起床,正跟他的表弟表妹们嘻闹着,他的表弟屁伢是那种自来熟,他的父亲母亲竟然是如此的热情好客,不到半个小时,我就十分投缘地加入了这个生疏的家庭,跟着他们表兄弟去门前低洼地里顺手摘走别人家的黄瓜也毫不胆怯。西摆毗邻修河,且是修河最为宽阔的地带,一条浮桥连着两岸,河对面不远处是县城三中,石伢与他表弟水性好,在浮桥上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五、六十米露出一个头来,而我只有羡慕的份了。屁伢像个小瘦猴似的,他的妹妹倒是一个极标致的小女孩,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就像会说话一样,他的弟弟也是一个很耐看的小古怪。屁伢的老爸是一个十足的酒鬼,一日三餐从来不缺酒,不过我倒是在那四、五天里,没有看到他醉过一回、闹过一回,那完全是对酒的一种天然的喜好,跟什么借酒消愁没有半毛钱关系,两儿一女,倚靠县城得天独厚的优势,做一个菜农正逢国家发展之机,又有什么值得自己烦忧的呢!

在发小石伢表兄弟的陪伴下,我们走过了黄土岭的大街小巷,至于黄土岭自汉朝以来的历史渊源对于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来说,已经不是自己要了解的东西了。走在鹦鹉西街的集市上,几乎大半琳琅满目的商品都能吸引我艳羡的目光,可是,口袋里半毛钱都没有的我,连伸手去摸一摸的勇气都没有。

当父亲结束了他五天的会议,次日一早他就到石伢姨妈家里来接我,发小石伢大半个暑假都在他姨妈家度过,他没有跟我们一起回乡下,我恋恋不舍地跟这个热情好客的家庭成员道别,眼眶里竟然噙着泪水别过头去不好意思当面流出来。回乡的路上,我的情绪很低落,如梗在喉一样的难受。

后来,我在县城里租房住过,再后来,我到省城里去求学,再后来,我来到了南方深圳,在职场上一如既往的遵循自己的内心,遇到了太多的是非曲直与不如意,可是,每每回想那段初进县城的如烟往事,仍然是如此记忆犹新、历历在目,走出大山,走向一个新世界,也许是一个山里孩子的初衷与精神上的美好愿望,而如今,对于一个久居都市、鲜少回归故里的外乡人,也许那个孩童时代的首次走进县城永远只能当作一份美好的回忆在心灵深处珍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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