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最近一则学生二十年后打老师的新闻，突然间想起了自己两年短暂的教师生涯。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如果偶遇到我当年的学生会是什么样的场景，他们还能认出我吗？我还能叫出他们的名字吗？不知道他们还好吗，是否还记得我？
大学毕业时不是师范院校类的我，却一直忘不了自己儿时就有的那个教师梦。于是各种打探、寻找，最后凭着自己还算不错的口才和重点大学的资本去了一家距离兵马俑最近的私立中学。
还非常清楚的记得我第一次上课的情景：那一堂课是《毛泽东诗词》。上课前我非常紧张，反复练习，反复查看自己的备课内容，因为那是我人生中第二次上讲台讲课。而第一次呢是我去应聘试讲。在进教室门前，我犹豫再三，最后心一横，以上断头台般的决绝进去了。
看着讲台下一个个只比我小六七岁的学生们，尤其还有几个坐着跟我站着差不多高的男生，我的心一下子就慌了。简单的自我介绍时我感到自己的两个腿抖得像筛糠，等到开始上课后更紧张了。于是我反复地调整站姿，结果嘴巴又不灵活了，甚至开始有点口吃，我下意识的顿了下，不口吃了，可是也忘词了！想偷偷瞄一下教案，可是情急之下找都找不见需要的内容了。于是，看着讲台下一个个眼睛和嘴巴张得一样大的他们，我真希望地上赶紧裂条口子出来，最好还是比较宽点的，不然当时比较胖的我钻不进去。还好，短暂的沉默后，我看着窗外风中摇曳的柳条儿突然灵光乍现，各种激情饱满的词句像珠子般从嘴里滚落。到后来我越讲越有感觉，居然连啥时候不紧张了都没发现。
上过几次课后我发现这里的学生和别处的的确不太一样，虽然之前就知道他们都是中考落榜后，父母没有更好的安排了才送来的。其中好多不是父母管教不了，就是单亲家庭忙于生活顾不上管，或者问题太多实在去不了更好的学校的，只有个别是学习还可以，但家里条件不好冲着这个学校学费上的各种优惠政策来的，等等。总之，情况复杂得超出了刚毕业的我的想象。而两周回家一次的封闭式的管理模式，也是一些想清静的父母所考虑的条件之一。
而我作为一个刚刚毕业的，自己也只能算个大孩的老师，刚开始见到他们中不乏有打着好多耳钉、鼻环，发型雷人的男生以及衣着暴露、另类的女生，除了紧张还多了些排斥和反感。而他们对我也显得没多少亲近。虽然大部分学生还算可以，但是相当一部分脸上都对我满是不屑、怀疑和莫名的敌对感。
刚开始几天这一切都是在无声的较量着，慢慢地各种对立便浮上了水面。 打头的是一个看着非常帅气、聪明的小男生，他故意在我课堂上小声说话，我示意几次他都充耳不闻，我让他站起来，立马站起来，然后脖子灵活到我都惊讶的各种嗨聊，我停止讲课一番批评，他会马上低头，一副坚决改错的真诚样，可是当我再转身讲课的时候就立马恢复原样。我气不过，下课叫到办公室，依旧是态度好到让我无可挑剔，回头却坚决死性不改，让我无计可施。
其他的看我拿那个男生没办法，感觉我比较好对付，于是一个个跃跃欲试的准备揭竿起义。印象最深刻的是有几个男生串通一起，在我背对着他们板书的时候用粉笔打黑板，我一转身立马一切正常，全班静悄悄，可是再转过去时就会继续有流弹飞来。我盘问那几个具有重大嫌疑的家伙，他们便故意推诿，各种洋相，到最后全班哄堂大笑，而我却想死。
那个被称作校霸的男生更绝了，脸冷得像零下二十度的兵马俑，两个眼睛总是冷冷的盯着这个、那个看，被他看几眼同学大都立马不吭声耷拉下脑袋。而他看我的时候似乎随时都能给我发射几个冻疮包子样，我经常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有几次我让他回答问题，他就站起来，以压倒性的身高优势故作夸张的对我做俯视状，然后一言不发，其嚣张和无礼行为气得我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而那个纹身男生呢则在每节课前的“老师好”中岿然不动，那种挑衅的味道即使十米开外也会给你猛烈的冲击。其他几个不安分的见他如此，也纷纷说“XXX不起来我也不起来！”我说：“好，那就都站着！等XXX起来再说。”虽然最后迫于压力他会站起来意思下，但我这心里呀别提了，真想上去咬他几口。
更过分的是有时下课后我会发现自己脊背上居然有恶心的泡泡糖……气死我了！在这个刺儿头成堆的学校里，我发现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必须采取措施了，不然我就离卷铺盖滚蛋不远了！
于是，我开始设法去对付他们，并从一些老教师那里取经。老教师就是厉害，各种掏心掏肺的指点，让我这个菜鸟老师渐渐有了点门道！然后一番消化吸收、加工后就开始大刀阔斧的执行了。
那几个爱偷偷砸粉笔的，我就让他们自觉站出来，不然全班一起罚站不上课。而那个爱说话的小男生，我就直接报告给教务处了，他被那个子不高的胖校长狠狠地削了一顿。而那个校霸男生，我几番权衡后感觉心里没底儿就先按兵不动，只狠狠地以相当的力度的瞪他、故意无视他再说。一些爱碎碎念的女生，我就罚她们抄写字词。还有个上课爱睡觉的，就把凳子给拿走，让他站着听讲……
有个死活不交作业的，我每次从教室前门进去找他，他立马从后门溜走，好不容易抓住各种说劝，但都没有用。最后我把他叫到办公室来说，你不交作业我这个老师也有责任，所以咱们一起接受惩罚吧，中午谁也不许吃饭，我看着你写作业，什么时候完了咱再吃。结果等他完的时候饭堂早都关门了，而那个封闭式管理的学校连个小卖部都没有，我差点饿晕了。而他呢一回教室就有人塞给面包、火腿等……看他挥舞着面包故意问我吃不吃，我禁不住想：这样下去估计我小命老早得玩完。
经过我的一番努力后，情况的确有了好转，但是我却发现他们大都对我很冷淡，虽然不那么明目张胆的挑衅了，但是眼神里的不屑和排斥却怎么也藏不住，让我心里很受伤。无计可施的我开始琢磨着如何解除眼前的困境和尴尬。
有一天我翻看自己大学时候记的日记，看到我们的心理老师带我们玩的叫做“戴高帽子”的游戏，就是只找对方优点，不说缺点，而且必须特别真诚、实事求是才行。我一拍脑袋，这不就有了吗？咱也这么整！大家都需要别人的肯定，而我这些学生更是，因为肯定和鼓励对他们来说比很多同龄人更稀缺。对，就这么干！
可是我带了两个班，虽然是小班制但一个班也20个人呢。我该怎么去一一肯定他们呢？他们会相信我吗？思前想后，我决定给他们每人写一封信。给40个人写信，听上去都好大的工程呢！我心里有点没底了。但是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还好，刚毕业没有家口可拖累，应该还可行！
于是，我便利用每天工作之余和休假时间来写，为了写出真诚而具有说服力的信，我开始努力去找他们身上的闪光点，哪怕是最让我反感的那个学生。你还别说，当我开始有意识的去这么做的时候，居然发现这群多次把我都差点气哭的调皮鬼们居然真的有不少优点。
于是，我开始有意无意的夸他们，慢慢地随着写的信越来越多，我夸他们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渐渐地，我感觉我们之间有了温暖的味道，校园里见面会有人热情的打招呼，感冒嗓子哑会有女生体贴的递给我润喉片，等等。
差不多花了三周左右的时间，我终于写完了。清点、确认一个不拉后我把自己写的信都给他们夹到了作文本里。
作文课上等我把作文本发下去后，教室里越来越安静了，他们一个个都在看我的信。过了一会儿看完了开始满脸欣喜的相互打探，或者好奇的看着我，不知道我想干啥。 我给他们说我想和大家一起做一个“戴高帽子”的游戏，并说了要求，让他们分成几个小组进行。
孩子们一听高兴极了！第一次所有的人都很配合的围坐一起，开始热烈的讨论。那是我第一次无障碍的上课，心情比小时候被评为“三好学生”还激动。等到讨论结束后，小组长把每个人的优点集中到一起，然后我挨个在上讲台大声宣读，所有的人都特别高兴，有些调皮的男生甚至在听完关于自己的后意犹未尽的问“还有没？还有没？”大家一个个两眼放光，满脸兴奋。
那次作文课绝对是我从业史上的转折点，因为从那后他们对我没有敌意了，好多人都给我写纸条说自己的烦恼和困惑。而当初我最忌惮的那个纹身男生居然给我写了四五张，开头是：老师姐姐……
原来他从小父母离异，两个人为了不影响自己以后的生活都不愿意要他，他只好和姐姐相依为命。而他为了表示和父母划清界限，拒绝接受他们的钱财。十一岁左右便扒火车南下打工，各种心酸各种委屈只能自己咽到肚子里……而前前后后多次退学又返学的他文化课差到负数。结果后来他爸妈居然又复婚了，可是他从来没有叫过他们爸妈，都是叫阿姨、叔叔……那封信看得我泪流满面。很难过，很心疼，也很不解，各种滋味儿。我至今还保留着它！
还有一个女生写到她爸妈感情不合，他爸有婚外情，她妈每天痛不欲生，她各种劝说、撮合都无济于事，自己整天都魂不守舍，生怕哪天回去他爸妈离婚了……
而那个被称为校霸的男生则告诉我：老师姐姐，你并不知道学校里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可怕？我虽然没有你大，但是我遭遇的你压根想不到。然后告诉我他是怎样从一个乖巧懂事的小男孩被校园暴力逼成这样的，他说只有自己比别人厉害才没有人敢欺负……年轻的我虽然觉得他很偏激，但是却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后来他没事了找我的时候，我就经常陪他说说话。
非常遗憾的是后来他由于打架被学校开除了，他走那天我特别难过，因为他明明都温和了很多，明明还可以回头，可是学校的决定我却一点都参与不上，非常揪心和无奈。走了后他很长时间里都和我保持联系，告诉我他在新学校的情况。
而那个交作业困难户，则是从小父母离异各自组建家庭，他和爷爷奶奶生活，被爷爷奶奶各种宠爱，四五岁时候还是奶奶喂饭吃，至今筷子都握不好，粉条什么的一概用筷子送不到嘴里……
还有很多很多，原本在我看来应该单纯、快乐的他们居然有那么多、那么复杂的苦恼和无奈，让当时才走出校园，经历苍白的我经常感觉很无奈。我想帮助他们，想给他们尽可能多的关心和陪伴，可经常连自己都觉得我说的那些话苍白而无力。所以，更多的时候我都只是倾听，像个傻子一样无能为力，这是多年后想起来都特别愧疚的。因为我觉得如果当初的我具足够的能力，也许很多遗憾都可以避免。就像那个纹身男生，最后还是退学了！！！
时间久了，我对两个班每个同学的情况都熟悉得不能不再熟悉了，而所有的学生都给我写信或者单独找我聊过。那是一段让我感觉很矛盾的日子，一方面感觉很充实、有存在感，但另一方面却又觉得很无奈，感觉自己很无能，各种无可奈何！而也正是那些日子让我狠下决心：以后自我要是当妈妈了一定要尽心尽力，排除万难照顾、保护好我的孩子！！
时间挺快的，在我和他们一天天的以心换心中大半学期就过去了，而我的语文课也渐渐的走上了正轨。虽然时不时地也会有些调皮蛋出来蹦跶下，但是我们都对彼此充满了爱意，从不会大动干戈。而这些爱意渐渐地汇聚、变大，最后他们给了我一个永生难忘的圣诞节。
记得圣诞那天，我先去一个班上课。可是当我推门的时候死活都推不开，足足有一分多钟，让我都有点懊恼的时候门终于开了。进去后我刚准备问下怎么回事的时候，却发现有人强忍着笑意暗示我看黑板，我莫名其妙地扭头一看：天哪，黑板上画满了玫瑰和各种花儿，黑板中央用红粉笔大大的写着我的名字，然后是各种祝福和感谢的话语。还有好多好多的心以及“我们爱你！”“我们喜欢你！！” 我的眼睛立马湿润了，还没有正儿八经恋爱过的我对这么热烈的话语有点招架不住，我站在讲台上，激动、兴奋、难为情等等，最后我对着他们深深地鞠了三躬，反复地说“谢谢你们！”而就在我鞠躬的时候掌声伴着歌声一起响起……
另一个班上也是如此，我一进门他们便集体起立，大声给我唱歌。连平时最没有正形的，那个经常一见到我就要和我比身高的大个子也一副严肃。于是我和他们一起唱起来，然后热烈的说到这半年来我们的点点滴滴，感觉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个，一起努力成长了很多。
一晃好多年过去了，虽然我只给他们当了两年的老师，后来因为各种原因辞职离开了那个学校，也结束了自己的教师生涯。但是当时的一切都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中，一想起就感觉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时过境迁，而今的他们应该早都成家立业了吧，有时整理那一沓沓跟着自己南征北战也没有丢失过的一百多封信，看见他们给我写的信时我都会很认真的看一遍，看的时候仿佛时光倒流，我们又回到了那段糗事儿和感动一起飞的岁月里。
有时候我会很想念他们，不知道他们都怎么样了？对于他们，其实我有很多的内疚和歉意，因为我没能给他们什么实质的帮助，只是像一颗流星样划过了他们正青春年少的天空。对不起，孩子们，老师真的能力有限，辜负了你们的深情和信任！现在，我只愿你们一切都好。希望你们都能做个负责任的好爸爸、好妈妈，陪你们的孩子健康、幸福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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