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S市的夏季总是来得格外早。烈日当空,30多度的高度炙烤着地面。何阳一边擦着汗涔涔的额头,一边寻着电线杆、公示墙张贴的招聘信息向人力市场走去。
何阳到S市已经一周了。都说在这个繁华的大都市,遍地都是就业的机会。但身无一技之长的他高不成、低不就,迟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眼看身上的积蓄就快要花光了,何阳只得去当地的人力市场碰碰运气。
“M保险公司?”何阳在一块硕大的招聘广告板前停住了脚步。人事经理见状,连忙殷勤地迎了上去。“你好,先生。有意向加入我们公司么?我们公司门槛低、升职快、待遇高,不要求学历和工作经历,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摸了摸空空的口袋,想了想银行卡的余额,何阳毅然决然地跟人事经理去办理了入职。
何阳成了M保险公司的一名业务员。业务员的主要业务就是发展保户、收揽保费。因此,每天拨打电话、介绍保险业务是雷打不动的一项工作任务。尽管十有八九电话都会被毫不客气地挂断,甚至还会遭到一顿谩骂。每当这时,何阳只觉得心头一阵阵发紧,脑子里反复循环着那不堪入耳的语句,情绪久久不能平复。
公司同事小田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每次见何阳脸色不好,她总是宽慰道:“不要紧啦,我刚干的时候也这样,慢慢适应就好了。”看着她那纯澈如清泉般的眸子,一笑便露出的两个浅浅酒窝,何阳脑海里依稀浮现出小白的影子。
“不知道这段时间她过得怎么样,会不会记恨我。”恍惚间,何阳甚至有些怀念当初轻松的工作和安逸的环境。但猛然间,从小到大在家中经历的一幕幕场景却突兀地插入进来,历历在目。何阳使劲甩了甩脑袋,似乎要把这个念头彻底甩出去。他深知,既然出来了,就断然不可以走回头路。
这个月的保费任务还没有着落。连着几天,何阳把认为有希望的潜在客户悉数拜访了一遍,可几乎全都吃了闭门羹。晚上回到出租屋,何阳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倒在床上。他刚刚学会抽烟,略显生疏地点着一支,探着脖子衔在嘴边。吐着眼圈,他怔怔地望着天花板,直到烟灰掉落烫到自己,才回过神来。
“你已经连续两个月没完成任务了!”业务经理办公室里,他正对着何阳咆哮。“就你这样的还大学生呢?人家新来的小赵,一个初中毕业生,揽的保费都比你多、业绩都比你好。你说你还能要点脸不,我都替你感到害臊!”说到激动处,经理禁不住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何阳低着头,他分明觉得,那一巴掌是结结实实扇在了自己脸上,火辣辣的。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到这个月月底,如果你再完不成任务,就别干了。连这点简单的工作你都干不好,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趁早自己了断算了!”经理训斥完,就转过大班椅背对着何阳,懒得再搭理他一眼。
距离月底只剩下1天了。何阳直勾勾地盯着台历,还差10万的保费任务像一座大山压在了他的心头。该怎么办?
找同事帮忙?在这个业绩至上的公司,别人不抢他的保户就算烧高香了。求经理再宽限几天?想起那天经理狰狞的嘴脸和恶毒的语言,他立即放弃了这个念头。
心乱如麻,何阳觉得脑子里快被搅成了一团浆糊。他没有再去打电话推销保险,一个人走到了公司顶楼的天台。
天台的风很大,刮在脸上粗粝而冷冽,让何阳瞬间清醒了不少。他信步走到天台边缘的围栏处,凭栏鸟瞰,如织的车流像一堆堆快速移动的火柴盒,穿梭的行人如一群群密密麻麻的蝼蚁。他抬起头,似乎顿悟了什么,眼神从容而又平静。他张开双臂,任由气流从腋下穿过,这一刻,他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像展翅腾飞的大鹏,扶摇直上、直上九霄……
终章
艳梅疯了。
听到何阳坠楼身亡的消息,艳梅彻底崩溃了。她先是哭天抢地,歇斯底里地抽自己嘴巴,骂自己不该强迫何阳。接着,她开始舍了命厮打何军,埋怨他没尽到父亲的责任。谁也劝不了,谁也拦不住。不得已,只能暂时把她送进了脑科医院。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病情缓解的艳梅被接回了家。她不再苦闹哀嚎,只是静静地坐在何阳原来的房间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何阳房间的壁橱上摆了一张相框,那是在何阳小学二年级暑假时,一家三口去海边游玩留下的合影。艳梅直勾勾地盯着,嘴里反复嗫嚅着:“小阳,对不起;小阳,对不起……”“艳梅,别在那儿坐着了,出来吃点饭吧。”何军进屋招呼艳梅,她全然没有反应,眼神空洞而呆滞。何军无奈地叹了口气。
何军明显老了很多,原本乌黑浓密的头发稀落了不少,两鬓也几乎全白了。他的烟抽得更凶了,几乎是一只连着一只,实在咳嗽地太厉害才停下。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何军给艳梅服了药睡下,自己一个人来到客厅。
何军已经连续失眠了好一阵子。这一个个难捱的夜晚,每当他闭上眼,何阳儿时那天真可爱的模样便一幕幕浮现出来。他只有不住地喝酒来麻醉自己,起开一罐啤酒,仰着脖子就往嘴里灌;喝光了,就再起开一罐……渐渐地,何军眼皮沉重,终于有了些许朦胧的睡意。半梦半醒间,浑浊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无声地滑落。
担心艳梅整天睹物思人加重病情,何军决定找来二弟和何光把何阳的遗物搬走。何阳的遗物并不多,主要是那满满当当的一柜子书。整理的时候,何光发现其中一本夹着一只柳叶状的书签,好奇地翻开来,有一处红笔圈画过的句子格外显眼:“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
何军病倒了,肝癌晚期,已经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艳梅无人照料,只能再次送进了医院。弥留之际,何家人带艳梅去见何军最后一面。她的眼神依然空洞而呆滞,对周遭的一切没有任何反应。何军已经起不了身,他吃力地抓住艳梅的手,虚弱地念叨着:“是我们害了小阳,我们对不起他……”
无声的泪水,从艳梅的眼角缓缓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