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井底小,一班四人:两个背手,负责背沙石;锨家往筐中装沙石;锨家定然想讨好双福,在背篓里装了超量的沙石。猛子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但他不怕。他眼里的锨家也是双福。你能装,老子就能背。只是那绳子入肉太深,简直能觉出疼了。猛子抖抖背篓,上了绳梯。
猛子努力向上攀去,攀一下,骂一声。他较劲儿似的咒骂。怪的是,每骂一次,脚下就多了份力道。借了这力道,他一步一步,接近那亮光了。再挣几步,已到井口。花球上前,提了背篓,拉上猛子。听得花球骂:“呔!锨家,上这么多沙,往死里整人哩。出了人命,你可要抵命。”
猛子背沙子被人穿小鞋了,这十五天的日子可不好过,但他想,忍忍也就过去了。没想到第二天,他下去时,塌方了。
猛子抱了头,觉得细石子打到胳膊上。他想:完了。脑中一片空白了。纤尘弥漫。耳旁叫出几串咳嗽。听得有人惨叫,接着绽起哭声。猛子听出,是花球的。
“妈呀!”花球叫。
沙石终于静了。顶上的木笼仍在叫,猛子不敢抬头,但觉得天没了。巴掌大的那块天肯定没了。猛子小心地睁开眼,却啥也看不见。这时,他才觉出了恐惧。恐惧是块巨大的空白。那空白,能盖了好些东西,天呀,地呀,心呀。恐惧时,啥也没有,只有那遮天盖地的空白。
恐惧,无边的恐惧,这是死亡前最真实的体验。接着,沙子停了下来,他们被埋在了沙窝里了。此时,才是真正的考验。
恐惧虽溜远了,另一种感觉,却不知不觉地漫上心来。那便是不甘心。
真不甘心。这样死了,人会说,死得该,谁叫他当贼呢?猛子是不想以贼的身份死的,早知在今日要死去,不如在跟偷猎者搏斗时叫对方捅上一刀。这时,他才明白人的死,比人的活重要。此刻他死了,便是该死的贼。那时他死了,便是烈士啥的。人还是那个人,死法不同,价值就不一样。这一想,就有些后悔头脑发热,跟花球来干这营生。当然,他当初并不认为自己是贼。这沙,不姓张,不姓李,谁有本事谁弄,可也挡不住有些舌脏的,骂他是该死的贼。爹妈养了他二十几年,背个贼名去死,真不值得。
面对死亡之时,猛子才反省,原来自己偷沙子的行为是错的。死就死了,还背个骂名。他这才明白,原来死比活重要。他这么一走,爹妈那里真交代不过去。
接着他又开始追溯往事,后悔当初没有多读些书。再接着又想,死亡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爹老说,人死如灯灭。灭了就灭了吗?那灯苗儿,本来燃个不停,风一来,忽地灭了。那灭了的灯苗儿到哪儿去了?真啥都没了?活蹦乱跳的一个人,说没了就没了?真泡沫一样消失了?真不甘心。他倒宁愿相信有来世,哪怕进入地狱经受那毒焰,也比泡沫般消失好些。贤孝上说地狱有十八层,有刀砍的,锯锯的,火烧的,石砸的……成哩,啥也成,只要有就成。多大的痛苦,也比啥都没了强。
人死了究竟是不是如灯灭呢?猛子内心惶恐极了,他宁愿下地狱都不愿意就这样消失在宇宙之中。那人真的如灯灭吗?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就是“我”是不生不灭的呢。所谓的死亡,不过是形态的变化,本体永远都在呢?
这段话有些深奥了,因为这是一个未知的话题。毕竟我们都没有猛子那样的经历,而我说的可能,也是一种答案,那就给愿意相信的朋友参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