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光绪四年秋日的一个晚上,宗石湾一间土窑洞里,出生了一个奇怪的男娃。他落炕不哭,一双明澈的小眼,只管盯了旁边的灯焰儿看。产婆是个中年妇女,剪刀轻合,脐带断开,跟着在孩子的小屁股上轻轻一拍,清脆响亮的啼声,这才如铃声般响了起来。
婴儿的哭声,让刚刚经历了生子艰难的母亲李氏清醒过来。她背靠在一卷铺盖上,头上罩着羊肚肚手巾,面色寡白,双眼半眯,有气无力的问了句:
“他婶子,是个小子,还是个女子?”
“看我,忙得到忘了跟你说了。恭喜了,这一回啊,是个怪小子,浑身皮肤净净的,像个仙童儿一样。”产婆双手不停,嘴上不闲。“我接了这么多年的生,还头一次见从娘肚子里出来这么个妙人人。你真生了个好娃娃呀!”
“是吗?是吗?你、你给我抱过来,我看看。”李氏脸上荡出了一丝欣慰。“他婶子,你把娃给我,先出个跟我们家那口子说一声。他还在外面等着呢。”
产婆喜鹊一样笑着出窑传话报喜去了。李氏怀抱着擦洗干净的婴儿,在油灯前静静端详着。
第二天一早,这个刚出生的男娃,就传得石湾庄子人尽皆知。因为他是劫后余生,人丁残缺的宗姓家门又一个男丁的正式面世。一时间,各家的婆姨女子,都上门来贺喜,那一份热闹,让四方土院子就跟办喜宴一样红火了好些天。
光荣的母亲逢人就讲儿子出生时的异象,人们听得半疑半信,也就有了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
“我跟他真的说话了,他真的一生下就会说话呢。”
“那肯定是你当时生娃娃生出幻觉了。”
“真的,我说的是真的。”
“那你们娘俩说得啥话?”
“我说,你个小东西,妈生了你三个姐姐,才把你给盼来了。他说,妈,你太累了,我这一辈子,一定给你们当一个好儿子。说完了,他还给我眨眼呢,像个花狸猫一样。”
这个传说中一出生就会跟大人说话的娃,就是我爷爷的爷爷,大名叫宗步伦。对他老人家小名,因为无考,我们不能乱叫。细心的读者会问,他这名字,咋与你们祖上的道台大人宗步儒,名讳上是不是冲突着呢。别说,这还真是个问题,两人在家族史上相隔近二百多年,名讳却随上了。这究竟是一种巧合,还是说另有隐情在其中,实难进行剖析细解。对此,也只好存疑了。
宗步伦从小跟一般的娃娃不一样,话语少,性子稳,脑袋灵,爱思索。他六岁上就进了新窑院的宗族私塾。当时,兵头量量还健在,一老一少,常爱在一块啦话。
“小步伦,你长大了准备干什么?”
“我想当神仙。”
“为啥?”
“神仙多厉害,想干啥干啥,坏人都怕神仙呢。”
“嗯,有道理。”
“那你想过没有,人咋样才能当神仙呢?”
“念书。”
“对。”
宗步伦出自宗石湾的老大门头,兵头量量是老三门中的二门头后人。量量年近古稀,按辈分还得叫宗步伦大爷。这是因为家族跨度大了,辈分上就有爷爷尿炕头,孙子白了头的现象。但两人之间的忘年之交,不能不说是又一件怪事。量量因军功而发迹,说起来也是功名在身之人。他在队伍中跟人学了些武艺,回乡后,为了振兴家门,文化上办私塾,武学上教子弟们学拳脚功夫。宗步伦儿时体质较弱,在念书期间,跟着请回的一个拳师,习了一门剑术。这一点,跟他想当神仙的想法之间,还真有点玄妙的机理。
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宗石湾的人丁又开始兴旺,家家日子也过了起来。宗步伦的父亲是个实诚人,过日子仔细,经过多年的辛苦打拼,累积家财,俨然成了一个小地主之家。宗步伦十五岁时,出落成一个翩翩少年,除了应考书本外,还读了不少的古书,颇有了点博学多才的才子之质。那一年乡试,他以地方第三名的成绩,一步迈过了秀才门槛,接下来,只等着更上一层楼的科考。
“娃子,我问过了,朝廷的科举考试自有个体统,你学得好,过了秀才,入了生员之列,下一步就是参加十二年一次的拨贡考试。这个期间,你还得按照规矩,拜个有功名的老师。只有在人家的名下,当几年门生,由人家推荐,你才有资格进京参加朝考。”
“大,那在咱们乡里,我拜谁才合适呢?”
“这个,大也想过。头道川口的马贡爷,那是方圆百里有名的老贡生,离咱们这也不远,又是你六姑奶奶的婆家人。你拜在他名下,人家会照顾的。”
“哎呀,那个老汉我见过,听人说爱抽大烟,身子骨跟朽木一样。”
“胡说,人家是有功名的人呢。”
在父亲的安排下,宗步伦提了一些礼品去拜师。那马贡爷性子怪怪的,第一回连面都没见,就把宗步伦给支应回来了。第二回,老汉人在家里,却以出门不在为由,仍然没有见宗步伦。无奈之下,老父亲出面,求了宗家的六姑奶奶去给说情。
六姑奶奶是个口舌如簧之人,十三岁上嫁给了马贡爷的一个叔伯兄弟,一口气给马家生下十二个子女,成了荣耀门庭的功臣。她早已融入了马家人的生活,对于马贡爷的品性,还是了解的比较多。
这一天,六姑奶奶把宗步伦留在自己的家里,径自往马贡爷家去。
“娃他三大,你今年多大岁数了?”姑奶奶一进窑洞就说开了。
“咦,这个媳妇才有意思呢,你问这个干甚。”马贡爷觉得好奇怪。
“你现在的眼神咋样?”六姑奶奶不理会,只管问。“是不是有点花了?”后又不等贡爷说话,继续说:“花,你也是老花了。今天,你想不想见一个眼里真开着花的年轻才子?”
这里要补充一个说法。宗步伦八岁时,一天晚上,梦见有仙女在窑洞里飞天,一把东西扑面撒向他的脸。醒来,他觉见眼睛进了东西,磨的难受。别人给翻开眼皮看,发现左眼角上有一个黑点,小如针尖。众人帮忙,却是想尽办法都没能取出来。慢慢的自己不觉得碍事,便任其留在了眼里。到了十二岁,这个黑点开始灿大,最后形成一朵晶亮的玻璃状小菊花。这朵花颇有点仙气,看过的人都会为之神迷片刻。
马家的六姑奶奶用宗步伦这个宗家人尽皆知的秘密,挑动了马贡爷好古猎奇的那个怪毛病。老汉半信半疑,心里又痒痒,又抹不开前面傲气的面子。
“尽胡说呢,眼里面开花,那不是瞎了!”马贡爷嘴一努,摇头晃脑不相信。
“不信,我让他过来,你亲眼看看。”六姑奶奶紧锣密鼓。“娃现就在我们家里呢,我给你叫去。”
宗步伦随六姑奶奶来到了马家,那老贡业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只是装得一脸高古之态。在姑奶奶的热心要求下,宗步伦有点不情愿地凝了眼神,让老贡爷欣赏自己的玻璃花。
“原来是真的啊!看上去像一朵萝卜花。”老汉一下子呆住了。
“啥呀!是山菊花。”六姑奶奶快言快语。“这娃小时候,梦见仙女了……”
听了六奶奶带几分夸张的说法,又眼见了我们家的先人翩翩风度,马贡爷当时放下架子,半推半就,收了礼品,认了他对外所说的一生最后一个关门弟子。那一年,老汉已经六十有三了。
当了马老贡爷的门生,只是上了一个参加朝考的台阶,学习上真正的进益,还是靠宗步伦自己努力来完成。因为这位马贡爷恩师,是个有学问的“牛鬼蛇神”,脾气怪异,癖好多多。他功名考在前面,名闻乡里,架子大的很,对弟子的授业解惑很少亲自过问。
清政府的贡业朝试,早期是六年一考,后来改为十二年一考。这实在是一个漫长的时段。宗步伦一边精进学业,一边修习剑法,一边踏着世俗人伦的人生步伐,在十七岁时,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迎娶了宁赛川刘和沟李家的姑娘为妻。婚后,他除了学习外,还帮着父母持家理财,性子变得老成持重,沉默寡言。也许是文化对人的塑造,他对家里一般的事不多说话,大事上却很有主意,也就被全家人所倚重。
朝廷大考的前一年,是学业压力大,还是说另有隐忧,宗步伦表现出一个毛病来。在洛河源的沟梁山峁上,人们时常看见他一个人骑着毛驴,腰里佩一把宝剑,走走站站,似在观察,又像是在欣赏。遇上了人,只要不跟他打招呼,他也绝不吱声,显得孤僻冷傲。
“宗家这个眼睛里开花的秀才,年轻轻的每天在山里浪甚了是?”
“浪甚了!散德呢。”
“你不要乱说。说不定,人家读书人这么做有甚说家呢。”
“他挂个剑,是不是会武功呢?”
“我见过,身手厉害着呢。有一回,一剑把那么粗个山树都给削断了。”
面对世人的疑问,嘲讽,敬畏,妄谈,宗步伦置若罔闻,性喜游山玩水的毛病不但没改,还愈发的厉害起来。他在地方上转悠了一年多以后,就开始突破范围,往更远的地方去了。这时的他,一出门就是半月二十天不回家,胯下的驴也变成了一匹青騘马,身上的衣服也跟当地的人有了些区别。他老人家因此在乡民中得了一个绰号,叫宗石湾那个野游子。
“我们姑舅说他上个月去定边贩盐,看见野游子,跟着几个看上去有钱的人在饭馆里吃饭呢。”
“那回,我上延安府办事,也看见他了。他问我做甚呢?我说办点事。问他,他说是见一个朋友。我说你多会儿回石湾,咱们相跟上回。他说,得一段时间,他还要到榆林去呢。”
“哎哟,这个人年轻轻的,真成了神神了,咋到处都能看见他。”
一天,从北面的沟里涌出来一坡羊,足有二百多只。赶羊的人口音怪怪的,逢人便问宗石湾在什么地方。知道了后,又问大财主宗步伦的大名。当地人都笑说他们家那能算是大财主,最多也就是个小财主吧。那赶羊的几个人不相信,拿出一封信来,让人们看。当时却没个识字的人,两方面继续交流下去后才知道,这二百多只样,是一个牧区的蒙古王爷,给宗步伦宗老爷家白送来的。
这档子事一下子在吴起川传开了。在世人的眼里,谁会把那二百多只羊,远天远地的派上人白送给别人?这不是傻子吗!实际情况却是,宗步伦和朋友被一个牧区的王爷邀请,在草原上云游了两天后,后来就一起磕头拜了把子。那牧业主是个豪爽之人,喝酒中间因酒戏言,事后就真派人给送羊来了。
“啧啧,原来还说人家是个浪子,现在看看,人家年轻轻的就这么大的气魄。将来,考上功名了,还不知道是个多了不起的人物呢。看来,石湾的宗家,真又出人才了。”吴起川里的人们,私下都这么说。
到了朝廷殿考前一年,宗步伦收了云游之心,专心在家里准备科考。石湾的宗家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所以除了一些娃娃们外,谁也不敢来打扰他。他也真能耐得住一份寂寞,在学累了之后,就一个人在附近的山梁上散步,或在洛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把剑轻舞。
这时,和宗石湾隔着一道山梁的杨青川里出了一档子怪事。一个老眼昏花的老汉,一天在窨子山附近给东家放羊,看见一个圆轱辘一样的东西,卧在一块大石头上,舌头只一卷,就把一只羊给吃了。老汉高喊着跑过去,圆轱辘却不见了,石头上连点羊血都没留下。
这实际是一个谎言,实情是石湾村的几个年轻人,知道老汉眼神不好,在山沟里偷了两只羊,扛到了窨子里去吃喝。做了件不光彩的事,几个年轻人装神弄鬼,以为幌子,又另派了人去,说看见了扭着身子的圆轱辘怪物如何如何。老汉一方面怕东家责怪,一方面信以为真,按照年轻人们编排的故事,四处宣传起来。
一时间,杨青川出了妖怪的说法不胫而走。老年人们想起了久远的传说,都说那怪物不是别的东西,肯定是当年大地震前的两条大蛇。地龙现身,预示着要发生大地震了。谣言一出,当地人心慌慌。几个知情的年轻人先还站出来辟谣,发现众口难辩,只好听之任之,静观不知情的乡民们求神拜佛,抗震防灾瞎折腾。
听了传言,宗步伦决心进洞去一探究竟。他回家把想法和妻子李氏说了,第二天一早,就独身一人去了窨子。李氏在家里越想越怕,忍不住跑到后面告知了婆婆公公。两位老人忙着寻人拦阻,村里的几个本家兄弟追到窨子崖下,也没见到人的踪影,又入洞寻了半天,出来时一个个面色煞白。
“不好了,传说中的窨子开了,黑森森的一个洞,尽往外吹冷气呢。我们没敢进去。”
“日怪了!前一段时间还没有那个洞口。今天步伦一进去,洞口就出现了。这怕有讲究吧。”
“步伦是个大贵人,不会有事的。窨子自己开了,说不定是老先人有啥事呢”
大窨子开了,宗步伦入洞抓妖的消息,吸引了附近的乡邻都赶来看热闹。那情形如看大戏一样,黑鸦鸦的人群围在窨子崖上下。然而,候了一整天,人们也没见宗步伦出来。傍晚时分,大多数人都回去了,只有几个兄弟生了一堆火还在等。
第二天中午,宗步伦背着一个长布包,黑了两手,拿剑提鞘,自开了的地洞口走了出来。他看见洞里熄灭的灰烬堆,面对本家兄弟一个个惊诧的表情,心里觉得好奇怪。
“哎哟哟,步伦,你可是出来了,把大爹大妈都急死了。”几个人呼的一下围了上去。
“急啥?我好好的。”宗步伦莫名其妙。
“你知道现在啥时候了?”一个兄弟问。
“刚晌午吧。”宗步伦往洞外望了望,估摸说。
“我的天,你傻了,从你进洞到现在,这都是第二天晌午了。”几个人异口同声。
宗步伦也有点吃惊,狐疑的四望了一下。山坡上看热闹的人,大家前拥后随,陪了宗步伦一路往宗石湾回来。中间还有几位长辈,他们最关心的是妖精的事情。
“步伦,你把妖精杀了没?”
“杀了。”
“是不是两条大蛇?”
“嗯。”
人们嗡一声轰吵起来,像戏院里看戏叫好一样。也有人怀疑,问他进窨子,连火把都没带,咋能看见路了?宗步伦笑了笑没解释。有一个年轻人,联想到了他的菊花眼,快言快语给出了答案,说人家天生有夜视眼呢。有人看见他手里的剑鞘往下滴一种黑油点子,便要了过去看稀罕。
“这是啥东西了?”
“血。”
“咋是黑色的,是那两条蛇的吗?”
“嗯。”
“老天爷,看来,他真的是把蛇妖给杀了。”
在外人眼里神乎其神的宗步伦,回到家里,却挨了父母一通臭骂。他没有辩解,只静静地听着,直到两个老人唠叨够了,消气了,才说开了自己入洞后的经历。
宗步伦跟父母说了些什么,这成了一个秘密。而他老人家出洞时的背包里,装的正是三顺当年藏起来的那卷丝绸老族谱。谎说的蛇妖的黑血,其实是后来成为当地一大经济支柱的原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