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六腰里别了一把大肚盒子枪,骑了耿光亮送的一匹大白马,耿光祖骑了耿福地送的一匹蒙古小走马,在几个便衣保镖的护送下,带着钱回到了太阳庙。休整过后,他很快遵照二哥的安排,高于市价把太阳庙周围的一些土地买了回来,又提前雇了一些长工,招了一些佃户,准备在天暖后大干一番。
耿六忙这些事的时候,耿光德象个局外人一样,天气好了还到地头指指点点,天气不好就窝在家里,或跟几个朋友耍麻将。耿六骂他是个懒鬼,说他比起耿光亮差得太远了。耿光德不服气,说耿光亮那是在拣老爹给赢下的便宜,让他回来太阳庙种地,怕是连锹头都使不转呢。还说他这几年一直就在地里忙活,现在也该享爱一下了,新买和新开的这些地现在又种不成,忙什么呢。耿六说不动耿光德,不由替二哥心里委屈,想着他咋生下这么两个儿来。
触景生情,耿六开始关注耿光祖,引导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营生,慢慢发现这个自己名下的后人,言不多,心诚实,性温和,又勤劳,又听话,很能明白事理,打心眼里讨人喜欢。他想,不能让娃荒废了,还是让他学点什么才是。于是,他便每天坚持让耿光祖看一些由镇上拿回来的学生书,练习在土匪山上学到的生字和那些个拳脚功夫。一段时间之后,他又决定送耿光祖到陕坝镇上私学。为此,父子俩又骑了各自的坐骑,到了镇上的耿家大宅院。
耿福地见了六弟高兴,让下人做了几道老家菜,两人坐着一边吃喝,一边拉话。耿六没敢说耿光德懒惰的事,只把购地和开荒吹了一通。说到耿光亮,耿福地的口气就不痛快了,说还是那么个样子,好话听不进去,错事还要坚持到底。耿六问那户店家的男人放了没有?耿福地语气缓和下来,说人倒是放了,店也重新开张了,店掌柜还来家里给道过谢。又说在这件事上,光亮是不知情的,只让几个手下去处理,谁知他们趁机动开了歪脑子。耿六欣慰说:“你看,我说得没错吧。”耿福地说:“没错啥,这是你回去以后,这么长时间里,他唯一一次听了我的话。”耿六说:“光亮现在是县长了,管着一县的大事,不可能事事都听咱们的。”耿福地“哼”了一声说:“他只不过是个代理县长而已。人家过去的县太爷,那是为民做主为百姓谋事,现在的他们除了会疯,我实在看不出都做过哪些善事好事。”耿六说:“二哥,从各方面来说,光亮算是咱们家最出息的一个了。可你好象对他越来越不满意了,这是咋了?”耿福地用手揉了一把脸,嘴抽了抽说:“我现在真后悔,当初我就不应该离开太阳庙,现在住在这个院子里,说起来是老爷了,有钱有吃有喝,可一天提心吊胆,今天不知明天会咋样呢。”耿六笑说:“二哥,这大概就是过去人们说的富贵病吧。”
外面突然响起了枪炮之声,先还稀疏,后来越响越欢,噼噼啪啪都连成了一片。人们闻声都跑出大院看动静,才发现并不是什么枪炮声,而是镇上在放炮仗庆祝什么。耿福地怀疑说:“这是谁家办事呢,咋这么大的动静,好象前后街都闹腾起来了。”就打发了一个小厮去看个究竟。耿六竖了耳朵,从一片嘈杂声里听出锣鼓和喜庆的欢叫。他说:“好象是发生大事了,一户人家是闹不起这么大的响动。二哥,咱们也上街看热闹去?”耿候氏柱了拐杖出来,问咋了是?耿六说:“我二哥派人去看了,一会儿就知道了,总之肯定是好事,不是坏事。”
小厮不一会跑回来了,红头胀脸喘息说:“老爷,是日本鬼子投降了,咱们国家胜利了。街上的人都热闹的不像样子了,咱们家也把那个大鼓拉出来上街庆贺吧。”这确实是个好消息,一家人乐呵起来,嚷嚷说:“这真是个天大的喜事呀,小日本被打败了,国家可要安宁下来,咱们的日子也能好过了。”
下人们开始从院里的大仓库中往出翻腾大鼓,还有一些高翘、戏服、旱船等工具。耿福地领着一家人在院门外,听镇上一浪高过一浪的喊叫庆祝之声,却不敢过去。耿六就从杂响之中听出几声刺耳的锐响,自头顶倏忽而过。没等他说出,一辆黑色轿车,冲出爆竹乱响的街道,往大院门口疾速驶来,多名马弁尾随其后,更是一溜急跑。
轿车在大门前急刹,带出一声刺耳的响声,把一家老小吓了一大跳。车还未停稳,耿光亮面色惨白跳了下来,衣服上有几片濡湿的红色血迹。他大声喊叫,让车赶紧往回返,去医院救人要紧。车门还没关上的瞬间,耿六看到了一边的车窗玻璃破碎,车门上还有几个弹洞格外显眼。耿福地打头,一家人忽地涌了上来。耿光亮回转身,眉毛爆炸式地竖着,双眼阴鸷如鹰,狰狞里透着一股杀气腾腾的气焰,断喝:“你们过来干什么,谁让你们过来的?还当这是看热闹啊!给我都往院子里走。走,走,快点走。”
轿车嘶叫着开走了,几个随从似乎不明所以,一个个跳下马急巴巴问出了什么事?耿光亮抬手给了其中一个一耳光,骂尽是一群废物东西,整天就知道跟在后面狐假虎威,正经时候全都眼睛瞎了,耳朵聋了。骂够了,打够了,他才阴了面孔发号施令,于是一个又个随从应声而去。
退到了大门边的耿家人都站住了回头看。耿候氏早腿软的挪不动步子,立不直身体了。耿福地虽然硬朗,可厚积多日的担忧终于出现了,让他心脏跳动如鼓,浑身哆嗦,臂不能举,几愈跌倒。一旁的耿光祖眼尖,用双手扶住了,耿六过来又搀了一把,才使他站稳。
看出了家人的恐惧,耿光亮故作镇静走过来,一点点缓和了表情,举了举胳膊,扭了一下腰身,说自己平安无事,只是一个贴身警卫受了点伤。跟着他骂骂咧咧说不知道是什么人,大概是庆祝的忘乎所以,让枪支走火了。这样的解释谁也不会相信。耿光亮转而故作轻松,说今天可是个好日子,日本鬼子投降了,举国都在同庆啊。
大肚婆焦巧珍不甘寂寞,在丫环的搀扶下也来到了门边。耿光亮一见,笑脸顿时变出了无常鬼,阴森森就是一通呵斥,吓得女人张嘴结舌,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往回走。
众人回到院子里,又在耿光亮的命令下各回各屋。院子里,从库房中翻腾出来的庆祝工具摆了一片,下人们小心翼翼站在周围谁也不敢动了。耿六陪着二哥二嫂回到屋子,先还劝慰宽心,后便没了言语。耿光祖陪坐在边上,眨着一双卧蚕眼,心情平静,一言不发。
耿光亮回屋换了衣服,洗了眉脸过来解释了一通。耿福地说:“你不要哄我们了,这么大的事哪那么简单,我早就给你提醒了,你就是不当回事。”耿光亮不耐烦了,碍于六爹在场,轻描淡写说:“我是这么认为的,你们硬要往坏处想,自己吓唬自己,何苦呢。”耿六说:“咱们光亮吉人天象,有佛祖保佑着呢,二哥二嫂你们不要唠叨了,他自己的事心里清楚的呢。”嘴上这么讲,脑子里总也摆不脱刚才一幕。
耿光亮在父母处敷衍了一会儿,匆匆出到大宅院的东院,与上门来问安的一些死党,开始了密谋和计议,至于是什么内容,家里人一概不知。大概刚才受了惊吓,老婆焦巧珍嚷嚷肚子疼,丫环过来告诉了耿候氏,全家人的注意力又转到了这档事上。耿福地心有所想,瞥了一眼耿六说:“今天亏你回来了,要不然这么大的乱头子,让我指望谁呀!”
夜里,焦巧珍要生了,疼痛引发的喊叫撕心裂肺。接生婆和西医女大夫,都守在耿光亮的卧室外面,一会儿你进去检查,一会儿她进去安抚。耿候氏守在儿媳身边,耿秀芸被打发去叫耿光亮过来,好一阵之后回来说:“我二哥说他忙着呢,不过来,让我二嫂自己生。还说女人生孩子,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就是他过来,他又不会生,能有什么用。”耿候氏骂说:“老先人呀!还有什么事比这更当紧呢。你再去叫,他要是还不过来,那我就过去了。”耿秀芸不情愿地说:“我刚才都跟他吵开了,他把我推出门的,说是有重大的事情在安排着。再说,我二哥那边的屋子里,现在来了好些个人,他们好象在开会。”耿候氏不吱声了,回产房安慰汗流满面的儿媳说:“今天这日子真不凑巧,光亮虽然在家里,可是忙着白天的事,你就坚强点,自己多用劲。我刚才看见,你羊水都破了,一会儿再疼起来,就用劲地往下憋气。女人生娃这事,其实很简单,你越怕它越疼,越难过去。”
瘦脸媳妇焦巧珍听出了满眼的泪水,一身的汗水,一肚子的委屈,疼痛就又开始折腾了。一直到后半夜,随了一声婴啼,耿光亮的儿子出世了。也就在那天晚上,陕坝镇上进行了一次全城大搜捕,一下子抓起了二百多号人,中间还发生了枪战,死了十多个人,居说死者中就有两个向耿光亮轿车射击的凶手,证据是他们手里的枪与弹,与留在轿车的弹头完全一样。
第二天,为大难不死,也为了凶手这么快就伏法,更为儿子的出生,耿光亮在家中大摆宴席,三教九流请回几大桌人,一直闹腾到了晚上,才一个个散去。耿光亮过来看耿六,叔侄二人进行了一次从未有过的坦诚交流。兴致勃勃中,耿六无意中说漏了三哥也在军队中的事,耿光亮来了兴趣,说要派人去联络一下。还说三爹要是能跟自己互相照应上,他的事业就更有把握了。耿六有点后悔,又不便直接反对。耿光亮一改低调,开始野心勃勃谈论起自己的事业。
“六爹,我准备要拉起一个团的队伍,牢牢把握枪杆子,将来争取进入国军序列,混个团长、师长或者军长当当。”耿光亮侃侃而谈,说:“这小日本投降了,国家没有了外患,蒋委员长就可以大展宏图,收拾乱世土匪共产党,那还不是砍瓜削菜一般容易。陕坝这块地盘上,那些个泥腿子就更好对付了。”耿六提醒说:“光亮,咱们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都不能乱抓乱杀,那可是损阴德的事。”耿光亮嘿嘿一笑说:“我做事从来都是得饶人处且饶人,除了十恶不赦之徒,什么时候乱杀过人?”耿六把道听途说的一些话讲了出来,耿光亮辩解说:“六爹,你信吗?那全都是造谣。”
叔侄二人交流也辩论,耿光祖坐在边上一言不发,听得却认真。耿光亮出门要走,又回头瞅了一眼这位小兄弟,说:“六爹,我现在才知道,人一辈子多学了知识,将来才能有个前途。咱们光祖性格虽然内向点,但一看就是一块好料,你放心吧,我明天就联系,一定让他上陕坝最好的学校。”
没过两天,耿光祖便进了当地有名的公学。他在山寨中打下的那点功课底子,居然很被老师看重,直接插班新学四年级。而耿六自此之后,时常往来太阳庙和陕坝镇,成了耿家门里的一位特殊的角色。因为在耿家这么大一个家业里,没有一亩田是他名下的,但他又经手着成千上万的收入,手里再没缺过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