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光祖牵着大灰驴,耿六跟着石广老汉,边走边聊,很快就进入了太阳庙村子。一片零乱的土黄色房子,被弯弯绕绕的村道分割开来,又被弯弯绕绕的村道给串联在一起。房前屋后和村路边,稀疏的树木,玩耍的孩子,坐着晒太阳的老人,乱走的猪和鸡,乱堆的柴草,显得原始而自然,一切令耿六熟悉又陌生。村北二哥一家人住着的土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处占地足有六亩大小的庄园,鹤立鸡群般座落在那里。两米多高的围墙,高耸的大门楼子,厚重的青铜色大铁门,一对一人多高的石雕狮子,一片红脊梁的房顶,十几棵不知从何处移植回来的大柳树……
走近这处凭空出现的新宅院,耿六的步子变得缓慢。外面的动静,引发院子里闻声而动的狗,发出了豹子一般的巨吼。耿六敲开了大铁门,一位中年妇女疑惑地问他找谁。旁边的石广老汉嚷道:“你这个媳妇,赶紧给光德说个,就说他六爹回来了。”没容那女人回话,影墙后耿光德媳妇问是谁?女人忙说:“不认识的。一个叫花子一样的人,还领着个半大小子,拉着一头灰驴。石老汉说是大爷的六爹。我也不认识,你快出来看看哇。”狗的狂叫声中,耿光德媳妇说:“你快不要瞎说了,六爹早死了,石广这死老汉咋还拿死人开玩笑呢。”人随声转出影墙,目光一扫,眼睛就直了,叫了一声:“妈妈哟”掉头就跑。很快,耿光德出来了,不敢相认,愣了半天才失声嚷说:“六爹,你真是我六爹,天呀,天呀,你真是我六爹。”耿六两眼发酸,颤颤地应了一声说:“光德,你个瞎货,我当然是你六爹了。”
进了院子,在一家人的热情关心下,耿六被安排在了一间上房中。耿光德欣喜欲狂,把吼叫的大黄狗踢了一脚,骂说:“瞎了你的狗眼,连六爹都不认识了。”石广老汉就笑了,说:“光德,你这是骂狗了,还是骂自己呢?”耿光德先自忍不住笑了,问老汉是咋认出六爹的?老汉说:“嗨,我跟你一样,也是吓了一大跳,还以为见着鬼了。”屋门开着,耿六歇在炕头上,呵呵笑着说:“你们就不要找着机会骂我了,我没变成鬼那真是一个奇迹。”耿光德媳妇端了茶水过来,还搬来了一个红木饭桌。刚才开大门那女人,这时端了洗脸水进来。耿六问这个人是谁?耿光德不好意思地说:“家里雇的一个女佣。”耿六啧啧说:“行啊,看来咱们家真的是大发了,连你小子也雇佣人了,那么说地里的活你也是不干了?”耿光德酸悻悻说:“我算个甚,是光亮现在大发了。”
叔侄俩开始了长谈,直到家人端上了几道烧肉,和一盆黄灿灿小米饭,两人才想起,耿光祖好长时间不知去了哪?一时都出到院子里,分头又是找又是叫。
耿光祖在屋里呆了一会,出到大院墙角处的一间漂亮茅厕。他这几天有点干肠,一直蹲到眼里生泪,才憋出一根屎橛子来。出了茅厕,他四处转看,就来到了牲畜圈,看见瘦了许多的大灰驴,正大嚼着槽中的草料。他看了一会儿出来,不小心绕到了那只叫声可怕的大狗前,进退不成,只好心惊胆战站住不动。他想起了老家的那两只狼,一时胆气壮了,小心翼翼想着挪开。审视的大黄狗上前把他嗅了嗅,晃着脑袋打了个喷嚏。耿光祖伸手摸了摸狗背,听见有人叫,应声要走,黄狗出奇不意,从后面呼的扑上来,把他按翻在地,压在身下却没撕咬。耿光祖吓得想叫又不敢叫,两手抱住了后脑勺,等耿光德寻见他,才被救了起来。
当天下午,耿六提说要回自己的土窝子住上两天,先把一路的念想了了,再回这边的新房来住。耿光德无奈吩咐佣人,让过去先收拾打扫一下那边的屋子。耿六阻止了,说要亲眼看看一处没人住的房子,五年能有咋样的变化。一念即动,他在炕上躺不住了,挺身而起,领着耿光祖回到了阔别以久,梦见过无数次的那个位于太阳庙村北的土窝子。
远远看见一处简陋,低矮,尤如小茅舍的小土房子,静静卧在一片乱草窠子中间,耿六自己也迷惑了,怀疑一路上盼望归来入住的,难道就是这么一处所在吗?他一声叹息,想这大概是人在旅途,思念太过强烈造成的吧!耿光祖也目光茫然,初时还以为那是一处谁家放柴草的屋子,等明白过来,小小的心里一时还真有点难过。
撬开了锈蚀的长把门锁,推动裂口多处的家门,一股腐败又陈旧的味道扑面而来。耿六避了一下,从中就嗅见了记忆里的熟悉味道,心情一下子好起来。他平静了一下心情,弯腰而进,观察了半天,发现屋顶已经被雨漏得能看见天光,墙体几处裂缝都能容人手指。曾用过的被褥埋在了空坟中,现在只有光炕皮,铺满了泥土沙尘,上面留有不知何物爬过的细碎脚印。家陡四壁,仅有的留存在墙壁上,一张分不清颜色和图案的旧年画,依然紧贴在那里。耿六盯着看了半天,想起上面应该是一个抱鲤鱼的大胖娃娃,会心地笑了。想起屋外的耿光祖,他闷声说:“这就是六爹一路上给你说的家,到了门口,咋还不进来。是嫌它破烂不成?”耿光祖忸捏而进,耿六命令:“去,把从前面带过来的笤帚和簸箕拿进来,跟我一起,咱们打扫这屋子。不要看是个烂土房子,收拾好了,炕再一烧热,住着可舒服了。”
叔侄二人开始动手清扫。不一会儿,耿光德领了一个佣人过来,抱着两床被褥。临近的几户老乡闻讯过来,见面的开心自不待言。很快,在众人帮忙下,破土屋里外就面貌焕然。
无月的夜里,满天星斗出奇地亮,黑暗还是很浓重,伸手不见五指。送走了夜聊的老乡,烧热了仍然通畅的炕道,耿六的困劲上来了,躺在背褥上哈欠说:“光祖,咱们总算回到家了,有些事六爹得给你交待一下,你认真听着。”耿光祖早就困的迷迷瞪瞪,丢着盹“嗯”了一声。耿六来了精神,坐起身有板有眼说:“第一,咱们一路上经历的事情,你不能对任何人说,包括自家的人。”耿光祖不解,说:“为啥呀?你今天还跟我光德哥说呢。”耿六说:“我说我是有分寸的,你小不懂事,不该说的事乱说了,那是要带害的。”耿光祖不语,耿六说开了第二项:“光祖,知道你爹让我把你领来后套是为啥了吧?”耿光祖摇头又点头。耿六说:“六爹今天给你交个底。你爷爷殁以前最心疼的就是你,当然了他也心疼六爹,可六爹没有娃娃,你爷爷就让你爹把你过继给六爹当后人。”耿光祖问:“后人是甚意思?”耿六骂说:“笨蛋,后人就是传宗接代的人。就说你吧,就是给六爹当儿子,懂了吧?”耿光祖又不吱声了,耿六继续说:“你呢,从今天开始,就不能叫我六爹了,要改口叫爹。你现在就叫一声我听听。”耿光祖没反应,耿六催了两遍,跟着就生气了,骂:“看把你难的,只是改个口而己。叫,你现在就给我叫。”
在耿六想来,自己的亲侄儿,血脉相连,一路上情分胜过父子了,改个称谓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耿光祖却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他的认识是叫爹叫妈,那只针对两个人,叫别人当爹,那以后自己的爹咋叫呢?在他的眼里,六爹就是很亲的叫法了,也叫惯了,为甚要改呢?这些意识里的东西,制约着他的反应,只管低头一声不吭。耿六越要求,他头越压得低,耿家遗传的那种犟脾气表现的越厉害,直到脑壳上挨了一把掌,疼得生泪直流,也没叫出口。
耿六的脾气发作起来如火苗乱窜,他见骂不起作用,一脚把耿光祖蹬翻在炕沿边,威胁说:“你要是今天不改这个口,那我这一路上白领你来了。你现在就给我滚,不要在我这个家里呆着。”耿光祖人虽皮实,但毕竟还是个孩子,觉得六爹今天的态度反常,比起路上对自己的疼爱来,简直判若两人,一时委屈地哭了。耿六骂说:“让你叫上一声爹就这么难,这又不是要割你的肉,要你的命,你哭甚了?顿不顿就哭鼻流涕,我最讨厌这样的男娃子了。”
当天晚上,为了让耿光祖改口,耿六软硬办法试过,却都不起作用。一时心狠,他把耿光祖吊在本就不高的房梁上,不过只一会就解开了。面对这些个手段,耿光祖全都皮实应对,有时还狡辩两句,更多打不躲闪,骂不还口,低了头沉默以对。
到了后来,耿六都有点死心了,心想叫不叫爹还不都一样。耿光祖脑筋却突然转过了弯,委屈万分,冲着刚上炕的耿六,叫了声极其别扭,满含委屈的“爹”。只是颤声还没打住,人早就泪水满脸,手一抹更见水湿。耿六不知何故没有答应,跳下地用袖子给越哭越伤心的侄儿擦泪,说:“算了,以后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你不叫我也死不了的,这是多大点问题,能哭成这个样子。”见不起作用,他骂说:“不让你叫了,你还哭甚呢,没出息的东西。”耿光祖嘴囔说:“前面嫌人家不叫你爹,你骂。现在人家叫你爹了,你还骂。”耿六笑了,故意说:“你叫没听见,你再叫一声听听。”耿光祖的倔劲就又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