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路镇往西,山路有时走山顶,有时又下到了川里。这里的山较老荒地平缓了许多,川也更显开阔,有些地方简直就是高原上的一片小平原。凉爽的秋风从长空吹下来,山坡上的野草由于雨水的充沛,反季节地透着活力。
一天行下来,两人走一段骑一段,屁股还是被驴脊梁磨得火辣辣的。看看太阳又将向晚,耿六才在一处山弯子里,把驴驮子和褡裢里的东西,翻腾出来又装进去,顺手把一双磨破了厚底的布鞋挂在了耿光祖的脖子上。
耿六郑重其事叮嘱说:“光祖,这双鞋六爹留着将来还要穿,你别的心不要操,常给六爹关心这双鞋,不要丢了。丢了,咱们可就连饭也吃不上了。”耿光祖后脖子被鞋带勒着,嘴上就闻到一股子脚汗臭味,口鼻直抽,没走多远,就自己取了下来,用手直摸后脖子。耿六回头看见,有点不悦说:“连这么点罪都受不了,那能把你勒死不成!”耿光祖却把鞋挂在驴脖子上。这一招惹得耿六笑了,骂说:“屁大个人,还学会偷懒了。让驴挂上也行,可你得给六爹操心看着,要丢了看我打死你。”
在一处山弯子里,耿六拉了一泡屎,耿光祖尿了一泡,算是留给这片土地的一份纪念。
重新走到川道里,在天快黑的时候,耿六骑驴走进了一个村子。村里人见了他们都很热情,情形和那处叫麻裕沟的地方差不多。叔侄二人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早就上路了。
这一天的路却难走起来,好多地方两山夹峙,水从中流,通道多处都被淹没了。耿六不敢大意,按照打听好的路线,只绕着川道右走。晌午时分,前面出现了一座耸起的山,有一些人影子在走动,风里还传来马的嘶叫。耿六第一念头想到的是土匪,忙牵驴躲进了一处山沟中。等了半天,那些人影子还不见散去,他有点没耐心了,爬到山头的高处去看。远远的,只见一些人围在那里又是喊叫,又是乱跑乱跳,情形好象在搞啥仪式。转而,他豁然开朗了,感情人家是在埋死人啊!
耿六下到沟里,牵了驴决定继续往前走,刚到了藏身的沟口,就听得一片马蹄声声往这边跑来,他本能地又退了回去。转眼工夫,十几匹马腾起一片灰土从沟口踢踏而过。还好,马队快跑,没能完全隐蔽的耿六居然没有被发现,相反,他却看到了在灰尘之中,一匹马上绑着一个披头散发,穿着花衣服的女人。
看着马队过去,耿六等了一会儿才牵驴上路,走近那些人刚才乱跑乱叫的地方,迎面而来的风中,有股怪怪的味道让人有点恶心。这段路耿六没敢骑驴,耿光祖在驴背上看得远些,表情也有几分紧张。走近了,几棵浓密的柳树遮了山坡,高空中不知何时盘旋着两只鹰。树上跳跃着十多只乌鸦,正和搭窝在上面的两只喜鹊吵成了一锅粥。
耿六有种莫名其妙的胆战心惊,步子也慢了下来,牵缰绳的手居然攥出了汗。看见有人走近,树上的老鸦和喜鹊见有人来,都闭口安静下来,等他们刚刚过去了几步就又吵了起来。驴身上的耿光祖,被盘旋的鹰给吸引了,仰着脖子张着嘴往天上望着。
从坡底走过,耿六斜瞅着那面斜坡,猛地浑身硌瘆了一下,有股凉气从头往脚底倏忽而下。映入他眼帘的是一根两米多高,被砍了枝条的粗树干上,绑了一个没了双腿和双手,血肉模糊的人身子。身子上部,面目不清的头脸前,一部分是粘血的头发,一部分是糊上去的血沫子。在更上的树干秃顶上,绑着一根十字架般的横树干,杆上一左一右竖着两样东西。树杆下面的黄土坡上,一滩没有凝结的血沫上,还有鲜血在滴下。耿六一眼认出那是两条朝天的人腿和手臂。他不敢再看了,朝驴屁股上拍了一把掌,呵了一声快步跑了过去。
驴身上的耿光祖收回了看鹰的目光,转身瞧着耿六。耿六为了不让孩子看见这一血腥的场面,故意指了对面山上的一处简易的山神庙让耿光祖看。
一口气跑出一里多路,耿六的心还无法平静下来,他想不明白这帮人为何要如此残忍处罚一个人呢?猛的,他想到了刚才看见那马身上驮着的穿花衣裳的女人,嘴里“啊”地一声长叫。耿光祖吓了一跳,惊恐地连声叫着“六爹”。耿六掩饰说:“不要乱叫了,六爹的嘴里有股难闻的味,我把它们全‘啊’出去了。”说着,脚步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一堆乱石前。耿六皱眉想了一会,跨上了灰驴急匆匆往前赶了一段路,看到一处山坳里有人烟,也没多想就拐了进去。
这是一处有十多户人家的小山村。耿六以过路人寻个歇脚处的说法,把耿光祖和灰驴安排到了一个老旧的窑里。窑主人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光棍,脸上的皱纹很奇怪,全呈竖纹,密密麻麻像用刀子割出来的。最醒目的是老汉脖子上长着一个碗大的肉囊,耿六知道那叫婴瓜瓜,又叫大脖子病瘿。选择这样一个户家歇脚,虽然有点视觉别扭,但人急无选择。好在老汉貌虽丑陋,但头脑清楚,言语也不含糊,对突然光临的过路人,表现出长久寂寞中一丝被打扰的兴奋。他把耿光祖安排到了炕上,又是揣摸脚,又是揉搓脸,嘴上还咂咂有声。
喝了一马勺瓮中的凉水,耿六把驴身上的东西都搬进了窑里,安顿了耿光祖两句,跟老汉说自己把个东西落在了路上,要回去找。临出门时,他借了一把铁锹提在手里。
耿六骑驴急匆匆回到那面斜坡,拴驴时心里还有点害怕,很快也就顾不了什么了。一只鹰蹲在在悬尸树杆上,看着耿六上来,摆动翅膀飞走了,几只老鸦趁机抢了过去,翅膀乱拍,抢作一堆。走近的耿六把锹头往空里一扬,赶走了乌鸦,目光落在了那身体的头脸上。果然不出猜测,上面的汉子正是曾和自己一起抗击过野狼的那个男人。他的双眼睛被挖空,鼻子少了半截,嘴唇裂开一道口子,牙根都露了出来,却咬着一个黑不溜鳅带毛的东西。而下面那没了腿脚的下体中间,被刀剜出了一个碗大的红色肉坑。毫无疑问,他嘴里咬着的正是自己的尘根。
耿六一边大骂,一边用锹头剁开了捆绑肢体的麻绳,让悬于空中的几大件全部落了地。他也顾不得肠胃不适,就近挖了一个坑,把东西全部铲了进去,最后,连带血的黄土也堆了上去,形成了一座小坟土丘的样子。
完成了这一场义举加壮举,天开始向晚了,耿六在河滩里洗了血手,又处理了衣服上的血迹,这才骑驴回到了那处叫做姚家浴的村子。
大脖子老汉做好的晚饭,是半锅糜米和南瓜混熬的粥。耿六见了提说弄点腊肉之类的炒个菜吃,老汉有点为难,又不好意思。耿六笑说:“过路打扰大爷,真不好意思。我是说我出钱,咱们是不是问谁家买上只鸡,炖了来吃。”老汉牙齿稀落的嘴笑了,挠着头说:“村后沟的刘家这两天正打问卖鸡呢。”耿六说:“那不正好吗,你去给咱们买上两只回来,晚上我好好跟大爷聊上一通。”老汉接了钱出门时,耿六又多嘴说:“要是能打点酒就更好了。”
正如耿六的判断,老汉虽然有病,但头脑不傻,言语也流利,出去不一会,就拎着两只小公鸡回来,摁在窑外用一把菜刀麻利地杀了。耿六盘腿在炕上,看着老汉在灶前烧水褪毛,剔内脏,剥鸡素子,一丝奇怪的念头在他脑子里忽悠。
肉在铁锅里顿出香味时,耿六跳下炕,到窑外尿了一道后,站在台子上,欣赏着村子四面的风光。悄没声的,不知何时周围出现了七八个碎娃,吸溜着鼻涕。他们有光屁股的,有穿脏兮兮兜肚的,有扎小辫的,也有光着脑袋,只在后颈窝留着一撮救命毫毛的。这到让耿六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想起了老荒地村的人们日常又何尝不是这样一幅情景呢。可见,这十万大山之中,民俗民情还是很相近的。
太阳落山时,耿光祖已经加入了在老汉院里玩耍的孩子群。星星露脸时,有几个成人踅上门来。肉出锅时,老汉家的窑窗户上,爬了好几个孩子的脑袋。屋里的大人有走了的,也有厚着脸留下的,老汉也不露声色,只把一帮小娃轰走了事。鸡肉出锅,耿六不客气地先尝了一条鸡腿,又给耿光祖递了一条,对老汉的手艺夸奖了几句后,示意人们都尝尝吧。老汉自然动筷子在前,那几位先还扭捏,后来下手之快,犹如火中取粟一般。众口齐吃,两只鸡很快就风卷残云,一扫而光,连那锅先前煮好的粥,也一起被吃光了。
俗话说吃人的嘴短,一个瘦高男人,兴尤未尽地说自家有一瓶二锅头。老汉一听,油手拍着他的肩膀,让快快取来。另一位就说回家弄一些淹肉和烂淹菜过来下酒。这时,从门外进来一个黑壮汉,言语不清地“哇啦”着。老汉挥手让他走,他鼻子抽风一样吸溜着,埋怨说吃好的也不叫他知道。看着锅里的鸡汤,他牙一龇笑了,从锅台上拿了不知谁用过的碗,舀起来就喝,淋淋洒洒了一胸脯。老汉上来夺碗,力气却不济,眼看着鸡汤被喝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