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路镇的街道两旁尽是店铺,气派者是红门柱子雕花门窗,一般则多为布匹小百货店,还有几家门面朝外的车马大店,和一家颇有气势的典当铺。街上来往人还真不少,有挑担叫卖水果的,有背篓子路过的,还有衣冠楚楚,悠哉悠哉,甩着双手散步的有钱爷。
耿六想着先寻姑妈家,还是先到兵营看那几个土匪呢?也只是一转念,他选择了后者,跟在几个闲人后,就来到了在镇外山头上曾看到过的那处飘着晴天白日旗的兵营门外。
这里,围观的人乱哄哄一大片,互相交头接耳,神神密密,嘻嘻哈哈。大院内的几棵大柳树杆上,五花大绑着四个人,其中显眼的是一个秃头如瓢的大个男人,裸着一身暗红的肥肉,肉上还丛生出黄毛,粗壮脖子上被勒了一道绳索,整个人便僵硬着不能乱动。
耿六因为饭店中那个霍四的话,一时小心翼翼,没敢把驴乱拴,只牵着在围观的人群外围,往里面瞅了一阵子,注意力就转移到几处看守哨兵身上,他们全都穿着灰蓝色军服,腰杆笔直,一手拿枪一手贴大腿,只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来转去,显得气派、正规又警觉。
驴身上的耿光祖不安生了,突然指了那个秃头土匪说:“六爹,他还打过我呢。呸,呸,呸。”耿六一时懵懂,问:“光祖,你说啥话呢?”耿光祖小声说:“那个人打过我的头。”耿六还是不明白,把耿光祖往自己脖子上一架,也不管别人的不满,拉着驴往里边挤了一进去。
捆在树上的胖秃子一直半眯着眼,这时忽地睁了开来,直直地盯了一边看,与挤进来还没站稳的耿六和耿光祖的目光就绞在一起。其实,秃子的目光,看的是耿六肩头的耿光祖,那双眼皮肥厚的三角眼睛,因为依稀的记忆,竟然荡起一丝难以察觉的阴沉沉的兴奋。
眼前这个被抓获的大土匪,正是当年洗劫过老荒地的那个领头的家伙。耿光祖幼小的心灵感觉出了秃子眼光中的邪气,恐惧地把脖子宿了起来,半隐在耿六的脑袋后面。秃头裂开肥厚而干燥的嘴唇,无声地撇了撇,做了个怪相后,眼皮重又合上了。
秃头的反应,引起了哨兵的注意,大声地命令围观看稀罕的人,统统往后撤了一圈。
耿六退出人群,在墙角处盘问起耿光祖。小家伙先前是天性洞开,这时因了刚才的害怕,一问三不知。耿六有点气恼说:“你个小东西,六爹问你个正经话,你倒什么屁也不放了。”耿光祖嘴一扁,眼里滚出两颗泪珠。耿六没好气地说:“算了,象个女娃娃一样,就会流眼泪哭鼻子,将来能有个甚出息。我现在真后悔领上你出来了。”埋怨着,他把缰绳交给了耿光祖,自个又往人群里挤了过去。他要近距离地和那秃子再谋个面,瞅空问一下三哥的消息。
没等耿六挤到前面,十多个士兵开始清理场子,围观的人就被撵着往院外走。他到耿光祖身边,牵驴跟着众人走,结果被四个当兵的拦住,人就被领进了一排房子里去了。
外面很快谣传耿六是翠花山上土匪的探子,刚才跟那秃三爷暗号联系时,被识破抓了。
在兵营里,耿六被几个军官模样的人审问了半天,还差点挨顿打。最后,总算说清了自己的身份和因由,这还多亏报了住在镇上姑妈的大名,才被相信了。耿六就被几个士兵押着,又跟了一个领路的老汉,在早已黑灯瞎火的镇子上七拐八绕,到姑妈家来确认身份。
当一行人杂沓了脚步,敲开了姑妈家的大门,开门老汉拿了油灯一照,吓得哆哆嗦嗦,小跑着领了几位兵爷和耿六往里边走。闻声起来的姑妈家人,一个个提心吊胆不敢问话,直到进了一间大客房里,对几位兵爷让了坐,敬了茶之后,双方才开始了交流。
借着灯光,凭了感觉,耿六约莫着认出了几位姑表兄弟来。他不敢乱说话,生怕引出更大的误会来,直到见过了年老眼花的姑妈,才肯定地叫了一声:“姑妈,我是福川啊,你老还记得那年我跟二哥走后套时,一块儿来看过你的。”姑妈盯了耿六,动情地说:“唉哟,这是咋了。你是我贤哥最小的六儿,我咋能不记得呢。你这是咋了?犯了啥事了?这咋跟了几个兵干啥呢?”
话就这么说开了,加上大表哥一通明明白白的介绍,那些兵看不出什么破绽,最后便没了疑问。几个兵收了一包烟土后对耿六说:“你这个人还算幸运,要不是有这么个姑妈在这里,今天你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又嘱咐大表哥说:“你们老孟家在大路镇也算有点身份的老户,我们信你们了,希望今后多多地支持国军的事业。”大表哥说那还用说,说自己的一个叔兄弟就在国军中当兵,还是个小连长呢。大兵头说:“好,好,好,你们是好人家,这样做是对的。我提醒你们,今天晚上都不要出去乱走,整个镇子都戒严了。搞不好小心吃了枪子。”
几个大兵走了,耿六才想起了灰驴和耿光祖,拉了大表哥追上去,说了情况后,跟着一起又到了兵营。捆在树上的土匪不知了去向,大院里一片静悄悄。很快,耿光祖和灰驴被从一间破马房放了出来。一块再往家走,谁也不说话,沿途多处黑影里,有人在晃动,有枪栓在磕响。
在姑妈家一切稍停之后,耿六刚刚睡下,就听到镇子上枪声乱响,子弹在屋外嗖、嗖、嗖地啸叫。镇上的狗不如人安分,同时叫成了一片。后来,枪声稀落,听上去是往镇外转移而去。
枪声让耿六躺在炕上睡不着,他怕那个秃头三爷给打死了,或者是跑脱了,那三哥的消息就断了线索。又想到光祖认识这个秃头,推算起来,那也是小时候的事情了,难道秃子还能认出他不成?要不是他目光异样,自己也就绝不会被当兵的怀疑上的……
第二天前半晌,耿六陪年老的姑妈啦话,说到父亲的去逝,老姑妈两眼红红,抹了眼泪。这时,三表哥风风火火回来,进门就嚷嚷说:“你们知道昨天晚上放枪是咋回事吗?是那个秃三爷从兵营的牢房里跑了,还打死了几个士兵。”耿六失声说:“哎呀,这就麻烦了。”话说的有点囫囵,姑妈和三表哥都疑惑不解,耿六就说了前因后果,说:“我还想着通过他,找被绑票的三哥下落呢。这下子又断了线索。”耿六就说了三哥耿福水的事,老姑妈就又抹眼睛了。三表哥来了兴致,说:“翠花山离这里有二百多里路,那是秃子的老窝,他当然还会回去的。只是听说,那山立在黄河边上,上下只有一条道,连部队都对他们无可奈何,更不要说一般的人谁又能上得去呢。”耿六挠着脖子说:“咱们只是问消息,要是能找个说上话的人,也许就能探听到一些情况。”这么一说,就想起了饭店伙计的话,耿六说:“我听人说,秃子土匪在你们大路镇有个相好的,这个女人不知道能不能找见?”三表哥说:“那是人们造谣呢,你想,土匪头子还缺女人睡,他才不会这么远路上养女人的。”
耿六在姑妈家住下,迟迟没有动身,心头的两难的矛盾难以定夺。因为由大路镇往北,是过去走过的旧道,往西有一条路,只是听说危险非常。姑妈和表哥挽留他多住几日,又都劝他北上,说还是安全重要。耿六也知道这一点,但从西路走,路过翠花山下,说不定能探知三哥的下落,这才是决心难下的主要因素。
准备好要动身了,一晚上的闷葫芦雨下了个没停,镇前的那条河涨水了,顺道被淹,土路泥泞。耿六又留下跟表哥和几个戚人喝了一天的酒。第二天,雨过天晴太阳升,老姑妈一家人送耿六出了大路镇,望着他顺一道沟往北而去。他们有所不知,耿六在北向的路上走了一会,回头踏上了西行的道路。
在阳光灿烂的一处高山顶上,耿六牵着大灰驴,驴背上骑着耿光祖,雕塑般回望这座三省交界地上的镇子,一种怅然若失的情愫油然而生。由此西行,就离开了老荒地村所属的行政区域,踏入另一个省的土地了。他们有所不知,几年之后,日本人在这里实施了一场惨无人道的三光政策,把一个百年古镇夷成了一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