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天的行程下来,可以说是平安无事,沿途所经的地势与山貌,与老荒地周边的情形有了不同。最明显的是山不那么陡,绿色也平铺得没了层次。
耿六走得不急不缓,信驴由缰,心情好时放嗓子唱开了山曲。耿光祖则抱一只小猫眯,颠簸在大灰驴的背上,疼爱呵护视为宝贝。
这一日,天色向晚,来到了大路镇东北边的一座山峁,耿六牵驴迎着风远远的眺望。一道弯河滩边,一座卧驼一样的大山峰下,一大片层层叠叠的房屋和店铺,人影儿来来往往,炊烟袅袅娜娜,浮出一层淡白的云气。鸡鸣、狗叫、牛哞传来,间杂铺子里铁器击打出的铿镪之声。还有一处寺院,一处角楼剧院,几幢尖顶飞檐、绿瓦红墙的亭台楼阁,顶上飘扬着一面晴天白日旗。
经验丰富的大灰驴也看到了这一切,知道一处吃草料的好地方到了,浑身荡漾出一种懈怠,忍不住发出一嗓子长长的驴吟。结果一驴唤来众驴和,镇子里一片驴声此起彼伏,中间还夹杂着几声马嘶。
对于这个镇子,耿六的印象还是深刻的,不仅是当年来过,还因其在历史上的名气,以及当地战略位置上的重要性。更主要的是,这里住着一个自己要叫姑妈的亲人。
叔侄二人骑驴进了镇子,近距离地接触到了镇里的人和物,热闹的感觉真好,饥饿的肠胃却被一阵香味引诱,发出了响亮的咕噜之声。耿六等不及去到姑妈家,栓驴在路边的一间饭店前,牵了耿光祖,提了褡裢包进到店里,大声要了两大碗莜面饸饹。报过了,他觉得还有点不足,又要了半斤牛肉。
店掌柜是一个瘦老头,盯着耿六看了看,对后堂报了后,带着几分怀疑说:“这位老板,我们食堂是小本生意,外地的客人都要先交钱后服务。纸钞不收,不过铜钱还是可以的。”耿六从褡裢里摸出一把碎钱,也没细数,全数抛在了饭桌上,冷笑说:“掌柜的,你尽管放心。过路人手头紧,但绝不吃白食。你再给我来一小壶米酒,给我这个小儿来一碗凉茶。饭菜要给我快点上,吃了乘天亮,我还要寻亲戚呢。”那老掌柜的不紧不慢,一枚枚数着钱,一边招呼刚进店的一位胖女人。
饭、肉、酒很快上来了,耿六先递了一碗给耿光祖,又夹了两筷子牛肉片放进去。耿光祖坐在凳子上有点低,他顺手取了两条木凳高架起来,然后再把人抱了上去,那高度一下与桌面平行了。耿六嘱耿光祖慢点吃,不要让汤着了,自己一只脚脱了鞋子,高抬在长凳的一角,半翘身子,长挑饸饹吃了起来。
红汪汪的葱花油,满汤满水的一大碗饸饹,进口的香味让耿六吸溜了半天,很快就通身热汗,刚才还闹响声的肠胃,这一下别提有多惬意了。跟着,他开始慢慢饮米酒,吧咂着酸中带甜,还有几分爽口的劲道。
耿光祖人小肚大,一碗饸饹进肚,撩起的衣服下,小肚皮凸起象颗皮球。他一边喂那只小猫眯,一边要喝酸酒。耿六嘴一抽,笑说:“你个小东西,这才多大点年纪,就好这一口,将来不会给六爹长成个酒鬼吧。”说着,把酒碗斜在耿光祖的小嘴上,让抿了一口。耿光祖还要喝,耿六又将酒碗送了过去。刚进门的那个胖女人坐在旁边的桌上,这时插话指责说:“你这个男人,咋带娃娃呢?那么小的年纪,你让他吃了那么大一碗面,还给酒喝,也不怕伤害了他的小身体。”耿六瞥了一眼,不作理会,但还是把酒碗收了回来。
店外,突然响起密集的马蹄声,夹杂着闹轰轰的叫唤。后堂的厨子是个年轻人,提着煮饭的铁勺,急乎乎跑出去看热闹,又很快跑回来对皱着眉头的老掌拒说:“是部队抓住了翠花山上的三当家,还有三个土匪,一块都押回咱们镇来了。”掌柜的说:“你个小东西,这屁事跟你有甚关系,赶快进去给李大娘把饸饹煮好端出来,人家等了半天了。”胖女人并不急,反而接了话说:“咱们大路镇从来都跟翠花山井水不犯河水,这么做还不把那些魔王给惹下了。”
耿六天生好热闹,闻声快步到户外,只看见十多匹踢踏起一片土尘的马队,正往镇东头旋风一样裹去。后面跟着一些追着看稀罕的孩子和几个面目不清的成年人。
耿六遗憾自己晚了一步,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回头看栓在门口的灰驴,却发现旁边不知何时站了个穿着灰蓝色军服的持枪士兵。他心里一惊,把目光往远处一扫,还有类似的兵在站着,就明白了这是士兵在值勤。
有人给照看驴,耿六放心了许多,重回到饭桌上,品咂着米酒,斜觑着听店内的人啦话。
店掌柜拨拉着算盘说:“现在世道乱的,老百姓的命都是泥捏的,谁敢碰那瘟神爷呢。也就是这些部队才敢这么对付土匪。我看呀,这三秃子被抓,肯定是有人给官家通信了。”胖女人吸溜着饸饹,咕咕哝哝说:“听说这次领兵的团长,是个很有来头的人。他们驻在咱们大路镇,是为了防共产党和日本兵的,就怕时间长不了。要真是跟那些个占山的土匪接下梁子,将来咱们可要吃苦了。”厨房踅出来插话说:“五七婶,听说这个秃三爷,是从东边的白土川过来的。当年他可是被政府的兵追得没路可走了,才入了老鹰崖的。都说他一手好枪法,指哪打哪,弹不虚发,就是有个毛病爱泡女人。咱们麻镇就有人家的女人。你知道是谁吗?”胖女人骂说:“谁你娘个腿,年轻轻的……。”
小厨子一句白土川的说法,勾起了耿六的一桩心事,如一股大风,在他的体内唰地一下贯穿而过。老爹临死前嘱咐过的话,寻访三哥的想法,都因这两日的少心没事,漫游而行,差点就忘之脑后了。
耿六关切地问:“大娘,你们说的那些土匪真那么厉害吗?”胖女人边吃边说:“你个过路人,连这都不知道,那可是要出事的。”耿六说:“不知道。”胖女人咽了嘴里的饭,接了前言说:“那山上就跟皇帝老爷的宫殿一样,都成了几世家业的土匪窝了。”耿六把凳子往胖大嫂的座位靠了靠,还想问点事。
这时,门外进来了一个中年男人,问掌柜的说:“门外那驴是你买的吗?真好的走驴,你可不要就杀的吃了肉。”掌柜的笑嘻嘻瞟了耿六一眼,对那人说:“你这个家伙,快不要瞎说了,那是人家这位客人的驴。怎么,你前些日子买得那头驴咋不见骑了?”那男人瞅了耿六一眼说:“唉,给骑丢了,也不知道被他娘的那个毛贼给偷走了。害得我现在跑生意都没了坐骑。”胖女人玩笑说:“霍四,人家从来做大买卖,走天下,一个个都骑高头大马。你就敢骑个驴。才没出息呢。”
见说不上话了,耿六站起来收拾行头准备走。霍四见状,挡了路说:“哎,跟你说个事,你这头驴子,能不能卖给我。价钱上好说,我不会亏待你。”耿六摆手说:“出门行路,牲口就是个驮东西的脚力,卖给了你,我们咋走?”霍四说:“我可以再给你换一头驴,这样你还能得些钱呢。”耿六连说不卖,霍四的言语就恶劣起来,说:“你这行人,我是为你好,就这头驴子,你不卖我,怕你再走两天,连个驴毛都没了。”耿六有点不入耳了,回击说:“你这人说话难听,难道还非卖给你才算好的。”霍四无赖起来,说:“这是从哪来的毛头孙子,在爷们大路镇还敢说话不中听,你看爷打你个东西哇。”一听打架,耿六呼的转过身来,脸上的恶像反把霍四吓住了。掌柜的忙过来说:“霍四,你个鬼东西,就敢欺负外地人。我给你说,人家这位客人,可是来咱镇上走亲戚的。”霍四闻言嘿嘿笑了,服软说:“我是喜欢上这头走驴了,跟他开个玩笑话。兄弟,不要当真啊!”耿六便不去理睬,领着耿光祖出了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