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六在大宅院里住了近一个月,多数时候都跟着耿福地,领着几个保镖巡游各处,收租子,算钱粮,看田亩,有时还帮着二哥一家料理一下家务。耿福地回避外人,但对耿六却心无栅栏,把一个大家业介绍了个底朝天。耿六大惊小怪,直嚷嚷说:“啊呀,这么多地和牲畜,咱们当年做梦都没想到,这人老几辈子都够吃够花了。”耿福地一时畅快,一时又心事重重说:“家业大了也有难处,你想,原来的翟家,遇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就败得老的死小的残。后事是说不准的。”耿六不理解这一点,提议说:“二哥,要不咱们把老大、老四全从老家叫上来吧。弟兄住在一起,人多力量大,什么也不怕。”耿福地沉默了半天,忧虑说:“这个想法我也有过,可我心里不踏实,这个家业就跟做梦一样得来的,我怕哪天又会做梦一样丢掉的。”兴致昂然的耿六莫名其妙,说:“二哥你是咋了,过去的你多自信,现在拥有了这一切,反而显得信心不足起来。按理说光亮现在当权,你在家里当家,吃不愁穿不愁,快快乐乐才是真。咋老说丧气话呢?”这话捅到了耿福地的心坎上,他长叹说:“这话你嫂子也说过,连光亮都说我不会享福。可是他们不懂什么是享福。”耿六追问那啥才算享福?耿福地说:“人享福是心里踏踏实实,生活无忧无虑,家人和和美美,儿女争气出息,明天一切都能被把握到,顺顺利利。这些,我现在表面上都有了,可实际呢?”耿六心里失笑,觉得过去精明能干的二哥,这才几年时间,手脚慢了许多不说,心态就跟个老年人一样胆小怕事,疑神疑鬼的。
换了时间和地点,耿福地把自己心头的忧虑一点点倾诉给了六弟。按他的话说:“六子,你刚回来,看到的只是这个家的面面,看到了成千上万的收入,可你没看见光亮现在的花销,那就跟流水一样,一年下来,是进多少出多少,前面拿回来多少,后面又拿走多少。你知道他拿这些钱都干甚了?全都送了人,给上面的,给地方上的,买了枪的,花给公务的,海吃海喝了的,上了嫖耍了赌的。还有好多的名堂我也给你说不全,总而言之,他把钱根本不当钱,就好象那都是从风里逮来的一样。要不是我在这给把撸着,就是有个金山银山,也不够他破败。他现在虽然当着权,那也不过是仗着他丈人的势力,可那是一个什么家庭呀!整个一个大土匪头子!光亮在外人的眼里耀武扬威,是地方上的父母官和治安官,有人有枪有势力,可他不走正路呀!常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做得那些事情呀就别提了,说出来都让人心里硌碜呢。你知道吗,你二嫂自从进了这个大院就很少出去,我呢,现在出个门都不自由了。你看见了,怕我们出事,光亮在咱们大院的里里外外,设着十来个保镖看护着,说是预防贼人,其实呢是他得罪的人太多了,做事手段太绝了。人不可能一辈子都走顺风路的,他能得意一时,可长远呢?一但遇上世道变化,谁能容忍他这么乱来!他要有点闪失,那这个家还不都得跟着倒霉……”耿六听得心里不是个滋味,又将信将疑。他用天高皇帝远,乱世出英雄,吉人自有天象等话宽慰二哥,说多了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太虚了。
这期间,耿光亮只在家里住过几晚上,这一天回家报喜说:“六爹,你丢钱的案子,我让人破了,钱也给你追回来了。”说着,把一袋子银洋递了过来。耿六不敢相信,说:“这都过去多少天了,你是咋破的案?贼是个什么人?”耿光亮轻描淡写说:“一个小毛贼,又去偷人被抓住,一审就全交待了。”耿六当然高兴了,把钱倒在桌子上,清点一遍后玩笑说;“数字是没错,就是钱不是原来的那些个,没了咱们家的那股味道了。”耿光亮说:“六爹真逗,咱们家的钱有什么味道?是不是香的呢?”耿六说:“香到是不香,但你用鼻子闻,那钱上带着一股你爷爷的味道。”耿福地插话说:“你六爹说得是玩笑话,可是你爷爷把那钱可不像你们现在,那每一块都要摸多少遍呢。”耿光亮笑说:“我说爹这么抠钱,原来我爷爷就是个守财奴。”耿福地原还有点笑意的脸色阴云一般黑了下来,转身就走开了。耿六见状,批评说:“光亮,你可不能那么说你爹,他们都是苦过来的,那钱都是用劳动换来的,当然都非常珍惜了。不像你现在,钱多的看见都发愁,那感觉就不一样。”耿光亮说:“六爹,你可不要这么说,我看见钱从来不愁。你要是发愁,那这点钱给我算了。”耿六笑着骂:“你个灰货,现在还能看上六爹这点小钱。”耿光亮认真地说:“六爹,我是想让你多劝劝我爹,你说他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把钱当宝贝一样这也舍不得,那也不能花,还一天尽唠叨我大手大脚。”耿六向着二哥,说:“光亮,你不会明白你爹的感受。”耿光亮说:“有什么感受,人活在世,钱是身外之物,靠挣才有,靠省那能省几个呢。”叔侄二人的观点便出现了对立。
冬天来了,耿六要回太阳庙,行前和耿福地一块到镇子上转悠,顺便采购一点乡下用物。两人在一条长胡同里绕来绕去走了一段,把买下的东西交两个下人先行搬回家去,又绕到一片商铺林立,间杂着打铁、卖碗的所在。耿六就看见住过的那家车马店,现在案子破了,就想回去炫耀一下身份。两人入到院内,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破败的景象,更无一点做生意的迹象。耿六有点糊涂,不明白短短的一个多月,何以会变成这样。
旁边的一间屋子有烟气冒出,隐约还有人声。耿六推门而入,昏暗中见一个头发乱蓬蓬的中年女人,正在招呼炕上的三个小娃,吸溜着碗里的清稀粥。那一天早晨丢钱乱闹时印象深刻,耿六就认出了女人是店家的老婆。女人先一愣,转眼一脸愠怒,恶声说:“你这人进来我们家干甚呢?大人你们抓走了,现在就剩下几个娃了,你们还不放过。你们究竟让不让人活了?”说得耿六莫名其妙,慌慌地退出屋子。门外的耿福地听明白了,喊了耿六就走。女人哭叫着追出来,在大门口处,拦住二人扑嗵就跪下了,含混不清哭诉说:“两位大爷,你们行行好,把我们当家的放了吧。天地良心,我们家绝没拿你们一分钱呀!那不知是哪来的丧断良心的贼做的事呀!”耿福地脸一黑,呵斥说:“你这女人,跟我们说这些干啥。驴唇不对马嘴,你认错人了吧!”女人边磕头边嚷说:“我没认错哟,就是这个人当时住店丢了钱,现在官家硬说是我们偷了,把我男人抓进了牢里,家里的一点点积蓄全被搜走了。现在店也开不成了,一家人连饭也吃不上了。两位大爷,你们行行好,跟那官家说上两句公道话,把我男人放出来吧。”耿六一头雾水,咕哝说:“不是说案子告破了,咋会这样呢?”女人没听清,还在哭嚷:“这院子,这房子你们全拿走好了。只把我男人放出来,我们一家就是要饭,也有个主心骨啊!”
女人的哭嚷引来看热闹的人,很快便有人插话,大骂保安大队长耿光亮是个王八旦,伤天害理不做好事。耿福地明白了大概,心里那个苦呀,就好象刚刚咬破了一个苦胆一样。看热闹的人中,有眼尖的就认出了耿六和耿福地,又发现了凑过来的两个便衣保镖,一时都住了口,一个个互瞅着溜走了,只剩几个小娃娃守在一边。
耿福地把棉衣领口竖了竖说:“你这女人,官家拿了你男人,是要干什么呀?”女人愤愤说:“他们硬说我们家开的是贼店,说要罚一千大洋,要不然人还要杀头呢。”耿福地把腰里的钱袋拿了下来,掂了掂份量递给那女人说:“你不要哭了,这点钱留着家用。要说我们跟这事真没关系,不过我认识一些当地官家的人,等一半天看能不能说上话,争取帮这个忙。”耿六也帮腔说:“这位大嫂你放心吧,官家也不能不讲理的。他们要是发现冤枉了你男人,会放他出来的。”
离开了荒芜的店家院落,耿福地和耿六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一前一后快步往家里走去。
当天晚上,耿光亮没有回家来,耿福地打发人去叫,回说任上有重要会议,说明天一早回来再为六爹送行。耿福地把下人打发开来,有点气急地说:“六子,你看见了吧,光亮现在变成个啥样子,也不用二哥再多说什么了。这事你不要出面了,我跟他说吧,免得闹些不愉快。你明天回去的时候,带上五千大洋,到太阳庙就按我先前说过的计划,全部都买成地。以后我会陆陆续续给你们捎钱的。你帮着光德好好料理那边的事,将来这边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太阳庙就是咱们家最安全的退路。”耿六也气咻咻说:“这个光亮,咋能这么做事,瞧把那家人弄成个啥了。早知道这么个结果,我那天就不多嘴了。”耿福地说:“咱们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那几个看热闹的人说得话,其实就是人们所说的民心。光亮他现在什么都有了,可就少这最重要的一点。你不知道,老百姓背地里骂的话要比那还要难听多呢。我现在走在街上,老觉得有人指指点点地在戳咱们家人的脊梁骨呢。”耿六说:“二哥,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我看光亮精精明明,那些事是不是他的手下所干,外人不知道内情,就全堆在他身上了。”耿福地说:“他是一方父母官,又是管保安的,手下的人胡作非为,自然跟他有着直接的关系。再说,光亮也确实不象话,他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唉!我也不知道这个愣货是跟了谁了?咱们家人老几辈子可没出过这么个角色啊!我现在只求老天爷保佑,让他少做点荒唐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