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从一开始,露露就喜欢天娇,但她们并没有走得很近。下课的时候,露露一般自己在座位上看书,老师规定只要考试前五可以带闲书来学校。露露有几次没有考进前五,感觉快要疯了。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候,露露总是和一个叫来娣的女孩子并排对坐花荫下。确实是花荫,露露还记得那茶花是怎样地终年不败。当然也记得来娣的丑陋肥胖曾给她带来的震恐。她走在街上,大多数人的脸让她不敢看,一看就仿佛犯了罪。来娣属于大多数人。
每次想起来娣的丑,露露就深深地感到这个世界是残酷的。她在《惘然录》里避而不谈来娣这个人,因为她不知道文学是不是该同这个世界一起残酷。如果不要残酷,要慈悲,那么怎样算是慈悲?
孩子,我也不知道文学要怎样才能慈悲,我只是知道了,其实残酷的从来就不是这个世界,残酷的是文学,只是文学。残酷的不是来娣的丑,残酷的是露露的不能直视。
露露和来娣把茶花的花苞摘下来,花萼除掉,花瓣一瓣瓣剥开,就成了一朵精致的小花。她们互相赠送,铅笔盒里总有一两朵。天娇跑过来说:“你们怎么可以摘花?”来娣涨红了脸,把握着花的手藏到身后。露露愣愣地和她对视,不知道是觉得她美还是蠢。
孩子,我的记忆并没有混乱,我记得在摘花的是别人,担心茶树的才是你。我在细节上做了小小的变化,我改变了叙事的视角,读者将因此认为这种担心是愚蠢的,但我本人并不这样想。这种担心是美丽的,即使像天娇这样转化为了有些鲁莽的行动也一点都不愚蠢。孩子,你看,讲故事是多么大的权力,手握着这样的权柄,有什么不能跨过去呢?
我今天拿到了《房思琪》,从没见过印得这么烂的书,印得这么错误百出,还是好看。发现里面也有两个女孩,一个美,一个丑,作者说她们是灵魂的双胞胎,何止如此,这两个女孩根本是同一个人,正好像露露是你,天娇也是你。在小说中,如果有一个女孩美丽,那是作者在邀请读者与她认同,如果有一个丑陋的女孩,那是作者在说:“我不相信真的有人会跳进她的鞋子。”丑陋是一道护城沟。
女孩们都痴笑。不好看的人做什么都是可笑的。
露露拉着来娣走了。她第一次和来娣拉手。不适之感麻痹了半扇身体。
三年级期末选三好学生时发生了一件让老师觉得很奇怪的事。一般孩子们选班委选三好学生都是自然而然地选出成绩最好老师最喜欢的那几个。但这次露露的得票非常低。老师问她为什么会这样。露露答不上来,她只觉得五雷轰顶,比考砸了更五雷轰顶的五雷轰顶,整个世界都摇晃起来,她站不住了,看老师想看一棵亭亭的树,但老师问她为什么。树也开始摇晃起来。老师又叫了几个孩子过来问,孩子们说:“西君说露露说我们班以后只有她上北大清华,其他人都要去捡垃圾。三好学生不要投她。”
老师笑了:“露露不会这么说的。”老师的这一笑是寒夜里的星星,明亮的冰冷的唯一的星星。
回头老师对露露说,人生在世,难免有时候会受毁谤。露露马上想到老师是不是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情。他给露露一份三好学生的奖品。露露不想要,但还是收下了,回家就塞进书柜顶上,和那盘安徒生童话一例处理。
露露还是舒了一口气的,因为她以为大家不喜欢她是因为听信了谣言。但我却怎么都觉得,是因为不喜欢她所以才会听信谣言。
陆陆续续有女孩子来跟她说自己有投她票。露露觉得尴尬,对她们有种歉意。
不是三好学生,妈妈很失望,数落了露露种种不是,最后说了三个很时髦的字——“情商低”。这三个字从此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简直担心它们是不是刻在了自己的额头上,时刻担心有谁要念出来——“情商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