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经年,皆是故事》第二十八篇:复读结束

  复读,像一场跋涉在无边盐碱地的苦旅。日子被试卷和习题浸泡得发白、发涩,沉重得拖拽着每一个晨昏。六月,复习这场漫长而窒息的跋涉,踉跄着抵达了它的终点。

  高考的战场换到了二中的教室。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汗水和纸张特有的紧张气味。每一场考试结束的铃声,都像一道赦令,又像一记重锤。考数学那天下午,日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桌面上投下斜长的光斑。交卷的哨声尖锐地划破寂静,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像刚从深水里挣扎上岸。

  走出考场,去找一起来的女生,她却传来压抑的、细碎的啜泣声。她脸色惨白,抬起泪眼,声音破碎得不成句子:“选择……选择题……五十多分……我……我忘了涂卡……”

  嗡的一声,我的大脑也空白了一瞬。五十多分的选择题!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里,这几乎是足以倾覆一切的努力。巨大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也狠狠撞击着我的心脏。看着她崩溃的样子,那些关于坚持、关于未来的苍白安慰卡在喉咙里,显得如此无力。我笨拙地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又停在半空。最终,只能干涩地挤出几句:“别……别哭了……还有后面的呢……不能放弃啊……”

  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茫然地看着我,眼神空洞得像失去了所有光。我不知道我的话是否真的钻进了她的耳朵,只看到她最终还是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吸着鼻子,踉跄地站起来,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随着人流走出考场大门。

  最后一场考试的结束铃声,终于以一种近乎神圣的姿态响起。它不再是赦令,而是彻底的解脱。我随着汹涌的人潮走出考场,六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刺得人睁不开眼。世界喧嚣而明亮,我却有一种踩在棉花上的虚脱感。

  回到出租屋,看着墙角堆叠如山的复习资料、习题册、密密麻麻的笔记——这些曾压得我喘不过气的“武器”和“刑具”,此刻只剩下一种强烈的、近乎生理性的厌恶。没有一丝留恋,我近乎粗暴地将它们从各个角落搜刮出来,抱起那沉甸甸的一摞,径直走放到院子里,等待收废纸的大爷。

  称重,计价,收钱。整个过程麻木而迅速。当那个收废品的老人用粗糙的手接过那堆承载了我一年血泪的纸张时,我甚至没有多看一眼。他解开捆扎的绳子,随手一扬。一阵风吹过,无数写满公式、单词、解题步骤的纸页哗啦啦地散开,像一场迟来的、盛大的葬礼上纷飞的白色纸钱,打着旋儿,飘向肮脏的角落或被路人踩在脚下。那些曾被视为救命稻草的文字符号,此刻轻飘飘地坠落尘埃,无声地宣告着:无论结果如何,这条路,我死也不会再走第二遍。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随着纸屑的飘散,在心头弥漫开来。

  当晚,一个以前的高中同学,也一起复习的男同学,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亢奋提议:“走!庆祝解放!网吧包夜去!” 我们一起复习的高中同学,都去了。

  那是我第二次踏进网吧。第一次还是高二那年的晚自习,成绩考的不好,郁闷进的网吧,在网吧搜索好多活着的意义。这次不同。巨大的电子屏幕闪烁着炫目的光,键盘敲击声、游戏音效、兴奋的叫骂声混杂着浓重的烟味,形成一股强大的声浪和气味漩涡,瞬间将人吞没。我们开了机,坐在并排的座位上。他信誓旦旦:“说好了啊,今晚只玩游戏,不对答案!谁对谁是狗!”我也不会玩游戏,就看了一夜《美人心计》的电视剧。

  终于,不知是谁先没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那道立体几何辅助线,到底该连哪两个点?” 像按下了某个开关,沉默瞬间被打破。我们一行人像在沙漠里渴极了的人,再也顾不得“谁是狗”的誓言,迫不及待地互相印证着记忆的碎片。你一句,我一句,声音越来越大,情绪在“对了!”的狂喜和“完了,我算错了!”的哀嚎中剧烈起伏。网吧的喧嚣成了背景板,我们沉浸在自己构建的、由对错答案组成的惊涛骇浪里,时而攀上浪尖,时而沉入谷底。直到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屏幕的光映着我们同样苍白、同样写满疲惫与茫然的脸,才惊觉一夜已逝。所谓的“庆祝”,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承受高考的余震。

  等待分数的日子,是另一种形态的煎熬。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查分那天,网络拥堵得令人心焦。一遍遍刷新页面,手指冰凉,心跳如鼓。当那个最终的数字终于跳出来时,我死死盯着屏幕,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过了!真的过了!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狂喜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紧接着是长久的、无声的空白。没有预想中的尖叫和跳跃,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劫后余生的疲惫和难以置信的恍惚。

  狂喜过后,是更现实的抉择。填报志愿的厚册子摊在面前,像一本无法解读的天书。省内的、省外的;热门的、冷门的;名字听起来光鲜的、朴实无华的……我像一个站在陌生海岸线的旅人,面对浩渺的未知,茫然失措。没有清晰的规划,没有笃定的热爱,只有一种强烈的、源自本能的趋避——避开那些听起来过于遥远和不确定的选项。最终,我的目光停留在省内一所名字熟悉、距离老家不算太远的学校上:淮北师范大学。

  “就这个吧。” 我用笔尖在那个名字上轻轻画了个圈,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没有太多权衡利弊,甚至没有太多期待。它像是一个安全的锚点,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下一步”。这个选择,与其说是奔赴,不如说是一种谨慎的着陆——在一个离家不太远、听起来也足够“稳妥”的地方,降落。

  尘埃落定。卖掉的书本化作纸屑飘散在风里,网吧包夜时对答案的惊心动魄归于沉寂,查分那一刻的狂喜也沉淀为一种平静的认知。当那张印着“淮北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最终抵达手中时,薄薄的一张纸,却仿佛有千斤重。它不华丽,不耀眼,甚至带着点小城的朴实气息。但它是我用复读一年的血汗与挣扎换来的船票,一张通往人生新阶段的、并不华丽却足够坚实的船票。我摩挲着通知书上凸起的校徽纹路,望向窗外。夏日的阳光炽烈,蝉鸣聒噪。属于我的大学四年之路,就在这平凡甚至有些随意的选择中,带着所有复读岁月的沉重与网吧黎明时的茫然,就此笨拙地、却又无可阻挡地,开启了。前方是什么?不知道。只知道,那本翻得卷了边的、名为“复读”的厚重书页,终于可以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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