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湖的晨光刚染红桅杆,赵佶已听见江上飘来的号子声。循声望去,十二艘挂着“佶记商队” 旗号的画舫正逆流而上,船首雕刻的摩羯鱼双目炯炯,鱼鳍竟用的是他在《海错图》中描绘的 “波浪皴”,鳞片间还嵌着米粒大的夜明珠,映得江面波光粼粼如撒碎金。
“大江东去,浪淘尽 ——” 为首的中年船夫突然改了调子,唱的竟是苏轼的《念奴娇》,却被身旁的年轻船夫 elbow 轻怼:“大叔,咱跑的是漕运,唱点应景的!” 只见年轻船夫踏起船板,号子声陡然转为白居易《琵琶行》的节奏:“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 船桨起落间,水面竟溅出 “浮梁歙州,万国来求” 的瘦金体,正是他在《元丰九域志》里见过的盛唐盛况。
赵佶忍笑细看,每艘商船的船帆都暗藏玄机:主帆绘着《江帆楼阁图》的重檐亭台,却在飞檐处偷添了他独创的“鹤形脊饰”;三角帆上题着 “朝辞白帝彩云间” 的狂草,墨痕未干处竟飞出几只纸鹤,绕着桅杆跳起了《霓裳羽衣舞》。最妙的是船头的 “商神位”,供着的不是传统财神,而是个握笔的文人像 —— 分明是他暗中供奉的王维,神龛两侧还刻着 “诗成泣鬼神,货通天下稳” 的对联。
“小哥可是要画‘清明上河图’?” 船老大递来块芝麻炊饼,饼面上烙着的船纹竟与张择端的笔触别无二致,“咱这商队走的是‘诗画航路’,每过一州必有题壁诗,上个月在黄州还和东坡先生的门生对过诗呢!” 赵佶咬了口炊饼,竟吃出松烟墨的清苦 —— 原来饼里掺了他改良的 “墨香糖霜”,这配方本是为宫廷糕点设计,此刻却在商船上得了新生。
行至中流,忽见一艘逆流而上的乌篷船船头摆着画案,位老画师正对着山水挥毫。赵佶眼睛一亮:那用的竟是他秘传的“战笔水纹描”,浪涛间藏着《水图》中 “层波叠浪” 的笔意。老画师抬头望见他,竟朗声道:“少年可是懂‘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 说着蘸水在船板上写了个 “游” 字,笔画竟化作小鱼钻入水中,鱼尾甩出的水痕正是《禹贡》里的河道图。
暮色中的商船燃起羊角灯,赵佶发现每盏灯上都绘着江山图景,灯火映在水面,竟连成了《长江万里图》的轮廓。商人们围着火堆分食鲈鱼脍,刀刃在瓷盘上划出的声响,竟合着《楚辞・招魂》的节拍。他忽然想起宫廷宴席上的“蝉翼鲈鱼脍”,每片鱼肉都要摆成八卦方位,哪里及得上眼前这般 “脍飞金盘白雪高” 的粗放快意。
“来,喝口‘米家墨酒’!” 船老大递来陶盏,琥珀色的酒液在火光下竟显露出米芾 “墨戏” 般的纹路,“这酒用松烟墨、洞庭橘、鄱湖虾酿成,喝了能梦见自己在画里游!” 赵佶饮下一口,只觉喉间泛起《醉翁亭记》的山水清音,醉眼朦胧中,看见自己画在船舷的瘦金体 “佶” 字正在水中沉浮,竟与幼年在王府池中看见的月影重合 —— 那时他还是个能趴在池边画鱼的少年,尚未被 “天子” 二字困住。
当第一颗流星划过桅顶,白胡子老头的拐杖声从货舱传来。赵佶摸着商船栏杆上的雕花,忽然发现每道木纹都暗合《营造法式》的榫卯结构,却在交接处藏着他未敢在宫廷建筑中使用的“仙鹤回首” 纹。他提笔在舵轮上画了只振翅的鸿雁,雁鸣竟惊起芦苇丛中栖息的白鹭,而那些白鹭的飞姿,正是他在《瑞鹤图》中描绘的 “冲雪融” 十二式。
“明日该画长江了。” 他对着江面低语,笔尖在船舷刻下半阙《水调歌头》:“舟子相呼起,明月满江头。” 字迹未干,江水已将这阙词冲成流动的墨痕,恰似他此刻的心境 —— 身为赵佶,他是困在金銮殿的囚徒;但作为王希孟,他是驾驭江河的画师,每笔落下,都是对 “坐井观天” 的帝王生涯的无声反叛。
货舱深处传来算盘珠子的轻响,赵佶忽然想起自己在《清明上河图》里见过的汴河漕运。他微微一笑,在画卷空白处添了座水上集市:酒旗招展处,有卖“瘦金体糖画” 的小贩,有当场题扇的文人,还有个货郎担子上挂着他梦中的神仙画笔 —— 那是给千年后观者的暗号,当他们在画中发现这支笔,便会懂得,所谓 “王希孟”,不过是某个帝王借山水给自己开的一扇逃离之门。
船行至石钟山脚下,月光忽然被云翳遮住半张脸。赵佶摸着船舷上“仙鹤回首” 的雕花,指尖划过木纹间暗藏的瘦金体小楷 —— 那是他登基前在王府秘阁写的《鹤赋》残句:“翼若垂云,心同止水。” 此刻木雕的仙鹤头颈扭转,恰似他无数个深夜在御花园凝视鹤群时的模样,看似优雅,颈间却永远系着无形的金链。
年轻船夫的号子声突然低了下去,唱的竟是他秘作的《宴山亭・北行见杏花》:“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 赵佶猛地抬头,只见水面倒映的船帆上,杏花花瓣正随着歌声飘落,每片都刻着他被御史弹劾的罪名:“玩物丧志”“怠于朝政”“画师误国”。他突然想起去年生辰,翰林院献的《瑞鹤图》贺表,满篇阿谀下藏着多少言官的弹劾奏章,连鹤羽的根数都要暗合 “天子十二章纹”。
“小哥怎么发呆了?” 船老大递来的酒盏在掌心发烫,赵佶望着盏沿刻着的 “天下一人” 印纹 —— 那是他的御用印玺,此刻却被刻在商船的酒具上,成了戏耍的花纹。酒液晃出的涟漪中,他看见自己穿着龙袍站在船头,周围环绕着执戟的侍卫,而不是此刻穿着粗布麻衣、握着画笔的自在。这种双重影像的重叠,像极了他每日早朝时的恍惚:金銮殿上的天子,与画院里的画师,永远在龙袍与青衫间撕扯。
行至赤壁旧址,老画师的乌篷船突然靠拢,船舷上竟摆着幅未完成的《大江东去图》。赵佶一眼认出那是自己三年前失传的草稿,山石用的“斧劈皴” 里藏着瘦金体的骨力,水波中竟有他给李师师画扇时的柔媚笔意。老画师冲他眨眼:“少年可知,这江里沉的不是周郎的战船,是天下画师的笔?” 说着指向江心,隐约可见无数墨笔在水中沉浮,笔杆上刻着历代画师的名字 —— 顾恺之、吴道子、荆浩…… 还有极小极小的 “赵佶” 二字,被龙袍的金线缠得窒息。
暮色中的商船在沙滩暂歇,赵佶赤脚踩在细软的沙地上,忽然发现自己的脚印竟与画中王希孟的脚印重合。沙粒钻进脚趾的触感,让他想起十六岁在王府花园偷堆假山,被太傅撞见时的场景:“殿下贵为储君,怎可与匠人同列?” 此刻他却能随意躺在沙滩上,用手指画出比宫廷界画更自由的水纹,不用担心朱砂沾污龙袍,不用顾忌御史的目光。
“来,看我画个‘江月照归人’!” 年轻船夫用船桨在沙滩上勾勒,却故意把归人的背影画得像他,还在腰间添了支夸张的大画笔。赵佶看着那滑稽的画像,突然笑出了泪 —— 在宫里,他连自嘲的权利都没有,每幅自画像都要经过三省六部的审核,唯有在这梦境里,才能做个被船夫调侃的 “画痴小哥”。
货舱深处飘来焦墨的香气,赵佶看见商人们正在整理货物,竟有一箱装着他御笔亲题的《千字文》拓本。翻开泛黄的纸页,“天地玄黄” 的起笔处,当年被蔡京建议修改的三笔仍清晰可见。他忽然想起蔡京的话:“陛下墨宝,当如日月经天,岂容儿戏?” 此刻拓本边角被商人们折成纸船,正在江面上漂成一片白帆,倒比工整的御笔更有生气。
当第一颗露珠落在画纸上,赵佶知道梦境即将结束。他望着自己画在舵轮上的鸿雁,翅膀正被晨光镀上金边,突然发现雁爪下抓着片龙鳞—— 那是从他龙袍上脱落的金线所化。原来连梦境都在提醒他,无论怎样逃避,帝王的身份始终如影随形。
“明日见,王希孟。” 白胡子老头的声音里带着叹息。赵佶摸向腰间,神仙画笔还在,却发现笔杆上多了道裂痕,像极了他现实中摔碎的那方 “万几余暇” 印。他忽然在画卷最隐蔽的船舷角落,用只有自己能看见的极小瘦金体写下:“舟行碧波上,人在囚笼中。若问囚笼处,龙袍是樊笼。” 墨迹未干,已被浪花打湿,却在水痕中幻化成王希孟的落款,仿佛这个名字,终究要替他背负所有未竟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