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湖西岸的丘陵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赵佶忽然想起郭熙《林泉高致》中“春山淡冶而如笑” 的妙喻,忍不住以笔尖蘸取石青,在宣纸上点染出层层 “雨点皴”,每道皴纹都带着湿润的雾气,竟与米家山水的 “蒸云积翠” 异曲同工。忽然听见山脚下传来 “哞 ——” 的长鸣,循声望去,一头老牛正甩着尾巴踏过青石板路,牛蹄溅起的泥点在地面绽开,竟形成了类似《诗经・豳风》里 “芃芃黍苗,阴雨膏之” 的图案。
“好个‘雨足高田白,披蓑半夜耕’!” 赵佶忍不住抚掌赞叹,只见老牛背上的犁铧闪着金光,犁过的田垄自动浮现出瘦金体的田埂线,分明是他平日在《农桑图》里琢磨的 “耕织图” 笔法。更奇的是牛眼瞳仁里竟映着陶渊明 “采菊东篱下” 的幻象,让他突然想起宫廷画师们奉旨绘制《耕织图》时的拘谨 —— 那些画作里的农夫总是正襟危坐,哪像眼前这位老哥,正把锄头往肩上一扛,哼着俚曲 “日上三竿头,歇晌吃酒去”,裤脚还沾着新翻的春泥。
茅草屋的炊烟袅袅升起,赵佶忽然发现烟雾竟自动凝结成字,先是王维“墟里上孤烟” 的悠然,接着化作他秘制的瘦金体 “早朝免见”,最后竟拼成《楚辞》里 “乘白驹兮皎皎,食场苗兮油油” 的句子。“原来连烟火气都通文墨!” 他笑得差点摔了画笔,想起在宫里连御膳房的炊烟都要按《周礼》方位飘散,哪见过这般随性的诗意。
画到农夫归家的场景时,笔尖在宣纸上顿了顿—— 那人脚边跟着只黄狗,尾巴摇出的弧度竟暗合《溪山行旅图》的皴法。赵佶忽然想起自己在宫廷画院讲学时,曾让学生们观察 “犬马难画” 的古训,此刻却见黄狗追着蝴蝶打转,爪子踩出的梅花印在泥地上,竟比任何院体画都更鲜活。他故意在牛鞍上添了个酒葫芦,藤蔓缠绕间藏着极小的《醉翁亭记》片段,算是给这位不知姓名的农夫,添上一段属于山野的风雅。
暮色漫过山丘时,老牛忽然停步,转头冲他眨了眨眼,牛鼻中喷出的白气在半空凝成“归去来兮” 四个大字。赵佶心中一暖,这分明是他前日临习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时,不小心滴落的墨韵所化。他提笔在牛背添了片写意的山水纹,笔触间融入董源的 “披麻皴”,却又带着瘦金体的劲挺,正如他此刻的心境 —— 既向往田园的疏懒,又难舍笔墨的锋芒。
当第一颗星子亮起,丘陵间的萤火虫突然汇聚成《千字文》的“天地玄黄”,却在他笔尖扫过时,化作 “江河湖海” 的磅礴。赵佶忽然明白,这梦境中的每笔勾勒,都是他平日临帖读经时的积淀,此刻借 “王希孟” 的手,将《诗经》的质朴、楚辞的浪漫、晋唐的飘逸,都揉进了这青绿山水间。他在画卷边角画了个牧童卧牛的剪影,衣褶线条用的正是宫廷画师 forbidden 的 “减笔描”,笔尾还俏皮地勾出个问号 —— 那是留给千年后观者的谜题:当你们争论这是谁的笔墨时,可曾听见千年前,某个帝王在梦里,借老牛之口,轻轻吟诵的那声 “归去来兮”?
山风裹着泥土的芬芳掠过画纸,赵佶忽然听见竹篱内传来稚童的笑声。循声望去,篱笆缺口处钻出个扎着冲天辫的丫头,手里攥着束野雏菊,辫梢还别着朵沾着晨露的杜鹃—— 这分明是他在宫廷画院见过的《村童闹春图》活了过来,却比画中多了三分顽皮。丫头看见他手中的画笔,眼睛一亮:“哥哥可是会画‘精卫填海’的神仙?给俺画只会下金蛋的鸭子吧!”
他忍俊不禁,笔尖在掌心抹了抹石绿,随手在篱笆上画了只摇摇摆摆的绿头鸭。鸭子刚一落地就“嘎嘎” 叫着啄食雏菊,翅膀扑棱间竟抖落出米粒大的金粉 —— 这分明是他给《瑞鹤图》点睛时用的 “金箔粉”,不想在梦境里竟被丫头的天真唤了出来。更妙的是,鸭蹼踩过的泥地上,竟留下了 “民生在勤” 的隶体小字,正是他前日临写《尚书》时的笔意。
“阿姊快看,金鸭子!” 丫头抱着鸭子跑回茅屋,门扉吱呀作响间,赵佶瞥见灶台上摆着半块未吃完的炊饼,边缘竟印着瘦金体的 “饫闻” 二字 —— 那是他批在《膳单》上的御笔,嫌弃御膳房糕点太腻的批注,此刻却成了山民炊饼的印花。他忽然想起宫里的玉盘珍馐,每道菜都要摆出《周礼》中的 “八珍” 形制,哪里比得上这带着墨香的粗麦炊饼,咬一口能尝到阳光的味道。
暮色中的丘陵褪去青黛,染上一层琥珀色。赵佶坐在老槐树下调色,忽然发现树皮上的纹理竟自成山水,皴法类似荆浩的“斧劈皴”,却又带着几分孩童涂鸦的天真。他忍不住提笔在树干上补了几笔,枯笔焦墨间,竟显露出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的意境 —— 这是他从未在宫廷画作中用过的 “破墨法”,此刻却与槐树的呼吸浑然一体。
老牛不知何时蹭到他身旁,温热的鼻息拂过画纸,将未干的石青染出淡淡的水痕。赵佶突发奇想,摘下斗笠盛了些山泉,兑着松烟墨调出青黛色,顺着牛背的起伏勾勒—— 这分明是李唐 “大斧劈皴” 的变法,却因老牛的呼吸而带着生命的韵律。牛背上的山水渐次浮现,竟与他心中构想的《千里江山图》北段山势暗合,让他想起在宫廷地图上用朱砂圈点的北方关隘,此刻却化作老牛脊背的一道褶皱。
“哥哥画得比俺们村的石匠爷爷还好看!” 丫头不知何时又跑出来,怀里抱着那只金鸭子,身后跟着个扛着锄头的老汉 —— 正是画中归家的农夫。老汉憨憨一笑,从腰间摘下个竹筒:“后生喝口山露吧,比宫里的玉壶春酒还清甜。” 赵佶接过竹筒的瞬间,忽然看见竹筒上刻着的水波纹,竟与他在《水图》中描绘的 “洞庭风细” 如出一辙,原来山野村夫的日常器物,才是最鲜活的画谱。
当最后一缕霞光消失在丘陵之后,萤火虫提着灯笼聚成“蒹葭苍苍” 的字样,又散作 “所谓伊人” 的星点。赵佶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梦境中画下的每笔,都是现实中被帝王身份压抑的艺术冲动。他在画卷左下角添了座极小的城楼,飞檐上的脊兽却长着仙鹤的头 —— 那是他偷偷画在皇城角楼图纸上的模样,被太傅斥为 “不合礼制”,此刻却在画中堂而皇之地展翅。
老牛忽然昂首长鸣,声震山谷,惊起的夜鸟在月光下掠过画纸,翅膀尖儿扫过之处,竟显露出他藏在心底的《题画诗》:“瘦金难写山河志,青眼看穿帝王衣。若问此身何处是?半为天子半为医。” 最后一句 “医” 字尚未干透,已被夜露晕染,化作一滩青碧,恰似他此刻的心境 —— 想医治国事,却更想医愈被龙袍束缚的灵魂。
他望着画中渐次亮起的渔火,忽然听见白胡子老头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明日且看鄱阳湖,自有太白遗风在。” 低头再看画稿,发现不知何时多了行小楷:“希孟笔底无帝王,只有青山共酒狂。” 那字迹正是他初学书法时的稚嫩模样,却比任何御笔题跋都更见真章。赵佶忽然轻笑,将画笔插入腰间 —— 这柄神仙画笔,终究是让他在梦境里,做了一回真正的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