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多年来,我一直以为怜儿已经死了。
毕竟,那个场景,我记得清清楚楚。
她喷溅在我身上灼热的鲜血,以及她微笑着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都在告诉我,她死了……
“不疼,我不……疼,你别……别难过。”
她说,她不疼,让我别难过!
可是……
长鞭从肩颈处切下,直至腰腹,将她一分为二,怎能不疼?
我亲眼看她,为护我,在我面前肉身分离,魂魄尽碎,怎会不难过?
时隔六百年,那副凄厉的场景,再次冲开我奋力压制它的枷锁,浮现在我面前……
如水如潮,如刀如刺!
我不由自主,浑身僵冷!
“七华?”
我一惊,回过神来,便见千夙正回身望我,他身后,有一树红梅争相绽放,如火如荼。
我一阵恍惚,不由觉着那一树红梅,开得太过耀眼,太过张扬,仿佛……浸血般娇艳。
我愣了许久,又别开眼往四处瞧了瞧,方缓过神来,原此时,我们已至清云殿。
玄初与前川一左一右立在千夙旁边,他们身后,是白墙红梅,青瓦琉璃玉的宸阳宫,而我身后,是素净澈然的清云殿。
宸阳宫与清云殿一左一右错落而建,隔着一条青石小路遥遥对望。
“你怎么了?”千夙微微蹙眉,有些担忧地瞧着我。
我抬眉,望着那一树火红,轻笑道:“无事,只觉得这一树红梅太过艳丽!”
千夙垂下眸子,认同道:“委实,有些刺眼!”
“它今日开得似乎格外艳丽。”玄初微微颔首,笑的温文尔雅,“辛亏清云殿里种的是翠竹,不然倒拂了上尊大人的兴!”
是,宸阳宫外红梅如血,清云殿内翠竹林立,倒是一副相得益彰的美景。
千夙再未搭话,只领了前川径直入了清云殿内,我心上有些低沉,也再懒得与玄初说话,只微微颔首,告了辞。
殿门甫入,扑面而来皆是修长茂密的翠竹,昭昭如盖。
千夙缓了步伐,不紧不慢地走在我前头。
翠竹随风摇曳,斑驳的树影落在他白衣上,纷纷扰扰,如梦似幻。
“能探出她气息吗?”千夙止步问道。
我低低叹声气,摇了摇头!
探不到啊,一丝一毫都没有!
“可有与她相关之人,之物?”
我怔了怔,身体瞬间僵得厉害。寒意从背后蔓延至我整个身心,记忆里那些不敢细思的痛楚,一寸寸划过我的皮肤,带起滋滋冒血的伤口,以及寒凉刺骨的银光……
我闭了闭眼,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道:“有。”
“那我……”
“千夙!”我打断他的话,语气里带着央求,“怜儿,让我自己寻吧!”
你已经陪我至仙界,踏入这个我曾发誓再不会来的地方。
那,余下的,便交给我。
怜儿,我自己寻!
那些我不敢面对,不敢凝望,连想起来,都浑身发抖,鲜血淋漓的场面,那些黑暗阴冷,我狼狈不堪的过往,让我自己面对吧!
你千万……千万,不能看见我满身鲜血,匍匐在他人脚下只求一死的模样……
也千万……千万,不能看见我恐惧到极致,痛到极致,心如死灰的模样……
那样的我,我自己都厌恶、痛恨!
“好!”千夙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而后,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左右我还有些事要与前川细商,你便先自己寻寻她,需要我时,唤一声便好!”
他神色一如既往地清清淡淡,落在我肩上的那只手,带着温热的触感,将我从铺天盖地的阴冷中拽了出来。
幸得遇他,幸得有他,我这么想!
便是此时,清云殿门口有六个粉衣小仙娥,脚步轻轻地渡了进来,而后朝我们欠了欠身。
听她们说,是奉了宸阳将军的令过来侍候。
千夙未有言语,只与我点了点头便领前川进了一间屋子,而后,屋外便驻起一道透明结界,将他二人气息隐了个干净。
我回过身,与那六个小仙娥随意搭了几句话,便交代她们自己找些事情去做。
岂料,一个接一个走了五个,却有一个小丫头仍立在原地未动。
“你还有事?”
那小丫头听我说话,微微抬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朝我直直望过来。
粉衣,长发,眉眼秀气灵动,微风轻起,她衣带飘然,与清云殿外那一树红梅相衬,恍然间竟让我有如隔世之感。
“小仙沈唯夕,见过仙上。”小丫头朝我福了福身,声音清脆又空灵。
我不由又有些神情恍惚。
“姓沈,唯一的唯,夕阳的夕。”小丫头说话间,往我身边蹭了蹭,眉眼清澈又秀丽,“仙上可是初来仙界?你我可有见过?按理来说,如仙上这般模样,我若见过,理因不忘才是……可……”
小丫头秀眉皱了皱,双眼一眨不眨盯着我叹道:“嗯……总觉着仙上气息很是熟悉,似在何处见过似的……”
我听她话尽,方伸手将那张充满疑问的脸往远推了推,问道:“你姓沈?”
她乐呵呵地道:“是啊,姓沈!”
我笑了笑,“你是凡人飞升成仙?”
“是呀是呀!”小丫头一副沾沾自喜地模样,“凡间修行十来年,初承天劫,竟就飞升,我有仙缘吧!”
我听她语气轻灵,欢快又美好,沉郁的思绪竟也减了不少。
我转过身子,又前行几步,绕过两排齐整翠竹,择了一处檐下长廊坐下,后又指指旁边的位置。
小丫头咧嘴一笑,眉眼弯成了一双月牙。
“我……名唤七华,从归灵墟来,你……”
“归灵墟?”小丫头惊叫一声,双眼猛地瞪大,不可思议地道:“传说中,六界交汇之地,仙魔神妖都可共存的——上尊大人归隐之地?”
“是,而且……”我挺了挺脊背,复将目光落到千夙落了结界的那间屋子,“那屋里正是上尊大人。”
“太亏了!”小丫头猛一拍大腿,哭丧着脸道:“方才一直低着头,竟没瞧见上尊大人的真颜……”
不知为何,我心上又有些不悦。
我甩甩头,扬起手拍拍她的头,又用些力,将她的头拨转过来,“你来仙界多久了?”
“约有……七百年了吧!”小丫头晃了晃脑袋,旋即眉眼一弯,笑嘻嘻地道:“七华仙上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微微一笑,倒是个聪明的丫头。
“想问问,你在仙界几百年来,可听过什么有趣的事?”
“有趣的事?”小丫头转着眼珠思了半晌,便见她眼中冒出一缕异样的光,而后,她朝我凑过来,压着声道:“有趣的事听过很多的,比如……”
“比如月老殿里的两位童子总是长不大,比如堂堂天君竟然会专门劈出一所院子,用来养凡间兔子,再比如宸阳宫外三公主种的那棵红梅,寻常日子也便那般开着,可一旦三公主来了,那红梅便会开得比寻常艳上许多……”
小丫头说话间,伸着脖子朝清云殿外瞅了瞅,轻轻“咦”了声,道:“方才没注意,现今瞧着,那树红梅今日委实要比常日娇艳些……哎,许是三公主又来找宸阳将军了!”
我道:“那棵红梅,是仙界三公主种下的?”
“是啊,听说是三公主捡来的一段枯枝,费了好些个心血才养活的。”
“三公主,真是好重的心意。”我由衷叹道:“费了那么大心思,只为给宸阳宫添一抹亮色。”
“啧啧啧……可不是嘛!”小丫头神情夸张地叹了叹,高深莫测地道:“那事说起来,倒算得一桩情深之事了!”
我微微抬眉,将目光落到高出墙头的几枝艳丽红梅上,淡淡道:“说来听听!”
我此时,倒很想听听宸阳将军与三公主这段情深往事!
“我也是听其他仙娥说的。”小丫头声音脆脆地,像指扣玉石,又像流水涓涓。
“听说三公主啊,心悦宸阳将军。将军出征,三公主便着铠甲,伴他左右。将军凯旋,三公主便锦衣长裙陪他看云海红霞。久而久之,各路仙家也便心照不宣地认为,仙界三公主与仙界的宸阳将军大抵是会成婚的,谁知……”
小丫头顿了顿,又接着道:“谁知,宸阳将军在一次大战重伤,睡了十几年醒过来后,非说要找一个人,不知名姓,不知样貌,却非说一定要找。仙界众仙都知道,将军昏睡那段日子,陪在她床边的乃三公主,可宸阳将军仍一意孤行。天君震怒,欲重罚宸阳将军,三公主亲上凌霄殿,以自废仙骨为挟,求天君放过将军……”
“听说天君最疼三公主了,因而不得不妥协。不仅如此,三公主还求天君给宸阳将军千年之期,允他六界八荒去寻那个或许本就不存于世的影子……”
小丫头长叹一口气,总结道:“真是可怜!”
我笑了笑,“堂堂仙界三公主,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小仙娥可怜?”
“非也非也!我是可怜宸阳将军,寻的是谁都不知道,至于三公主……”小丫头皱了皱眉,低声嘟囔道:“其他仙娥都说三公主姿容绝色,又温柔可人,然我瞧着,却很是不喜。”
我暗暗惊讶这小丫头,虽口齿伶俐却不善避讳,方才之言,若被有心者听去,她势必要遭些罪的。
正欲出声叮嘱她几句,却突见一道五彩灵力朝清云殿飞速而来,瞬间便撞上千夙所设结界。
那道透明结界动也未动,而那道五色灵力却缓缓碎裂,如水一般粘浮在结界上。
猛然间白光一闪,一个修长身影便赫然立在院中,他手里,是那道五彩灵力化出的几个字:带浅醉于洞中一叙!
我几步过去,立在他身旁,“是那位……老神仙?”
千夙握手成拳,负于身后,与我道:“数万年不见,老头许是浅醉馋得紧了!”
我道:“那你去吧!”
千夙微微偏头,望了眼我身后小丫头,神色晦明地道:“寻人时,走去哪里,捎着她吧!”
我不解地瞧着他。
千夙道:“怕你迷了路,回不来!”
我一时,哑口无言!
“前川,你也去吧!”
“是!”前川应声间闪身走出几步,突地又猛然止步,回身望我微微颔首道:“七华上仙,告辞!”
我愣了愣,心道今日的前川怎这般怪异?
一时,我心上百转千回,却仍思量不出前川山神的这个礼,该如何回才是……
“酉时过了再去吧,那时仙界守卫松弛些!”千夙温润的指腹在我额上轻触了下。
我缩缩脖子,拿余光一扫,却早不见前川身影,千夙也在瞬间身形一偏出了清云殿。
今日的红梅极艳,今日的前川不同寻常,今日的千夙……亦是稍显怪异。
“三生有幸啊!”耳边传来一声极力压制的惊呼。
我偏过头,“何来的幸?”
“上尊大人啊,那可是六界八荒都要尊一声大人的神哪,多少仙神活了数万年都不见得会见一次。哪想就被我碰见了……不见不知道,这一见才知,上尊大人果真如传言一般风华绝代,六界少有……”小丫头手抵下巴,双眼放光露出一副极其猥琐的模样。
半晌,她又偏过头与我确认道:“那是活的吧?活的上尊大人?”
“……”
我深吸口气,皮笑肉不笑地道:“活的,要追去再瞧一眼吗?”
小丫头嘴角一撇,颇为不满地道:“仙上生的哪门子气?”
我默了片刻,心道是不是自己忧心怜儿,情绪不佳,所以说话时也不免带了些戾气?
再瞧她模样,也是未经什么大事,一颗心正天真烂漫,干净不染尘埃。
心上一软,我再欲缓缓语气,与她安慰一两句,却听她又道:“七华姐姐是位好仙上,应当不与我计较的吧?”
小丫头低下身子,一副假意认错的讨好模样。
“那仙界……”
“仙界还有很多奇事怪事,我都讲给七华姐姐听……”
小丫头跃跃欲试,笑的见牙不见眼。
我想,若再见,怜儿也依旧如她这般,朝我浅笑安然,该有多好!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