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司徒焱去学校的车,不是当初将他从平县接来的车。车子叫什么名字,他不知道。只知道,这辆车子,比起之前坐的,小巧紧凑得多。他坐在里面并没有感到那晚的压迫。空调微冷,空气略嫌闷。他不动声色,目光搜索一圈,伸手往车窗下的一个按钮压去。只可惜,那车窗并没有如愿打开。
一心开车的司机,悄悄瞄了眼后视镜。问道:“少爷,是要开窗吗?”
司徒焱窘迫,收回手,点点头。也不知司机按的是哪儿,车窗刷的一声打开了。开到一半时收住,外面的风扑面而来。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车。熙熙攘攘,连绵不绝,让人眼花缭乱。他平时除了骑自行车上学放学,有时会骑上自家的小电动,帮面馆进货,对于四个轮子的汽车,他真是一窍不通。
他本以为时间尚早,外面的空气是一天里最清新的,没想到打开窗,闻到的,全是汽车尾气,还不如不开窗。他有些懊恼。开关还没搞清楚,关不上,只好再叫司机动手。
一路上,他再也没动过,直到车子到了学校门口。司机很是机灵,车停住之后,马上下车过来帮他打开了车门,免了他找不着门的尴尬。
“少爷,罗姨说了,学校里有人接您。车子进不去,我只能送您到这儿了。”司机口中的罗姨,说的便是女管家。
他慌乱点点头,举脚往前走,才想起,自己身无一物,连书包都没有,哪儿像来读书的人。“那个,我忘记带书包了。”
“少爷,所有的东西,学校里都会有准备的,只要您人到了就行。对了,下午六点放学,我就在门外等少爷。少爷,您慢走!”
他在司机的注视下,一步步往校门口走去。在高大壮观的校门口前,他显得那般的渺小。“圣歌利亚贵族学校”几个烫金的大字,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只一眼,他便双眼冒金星。他连踏进大门的勇气都没有。
他望向司机,想从那里得到鼓励。谁知司机只管低头恭送,连他的目光都没碰上。他狠心转过头,迈起如灌了铅的腿继续走下去。他就像一个小丑,突然闯进了狂欢聚会,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各式各样的眼光,如芒在背,让他冷汗直流。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脚上的新鞋,晃花了他的眼。那鞋,很舒服,很好看。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见过的款式。可现在,他觉得自己,根本就配不上这双鞋。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有人在身后窃窃私语,还有人光明正大嘲弄。他的脸上的温度,越来越高。
“哪里来的土包子?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很熟悉的一句话,昨夜他的“姐姐”才说过同样的话。
“瞧他那傻样儿,肯定是进错校门了,咱们学校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喂,傻冒儿,打哪来滚哪儿去,别脏了我们这地儿。”
“不对啊,他身上穿的,可不就是我们的校服吗?”
“他是谁,以前怎么没见过他?”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男男女女,七嘴八舌的,口水沫儿快要将他淹没。他双腿发软,险些支撑不住要裁倒在地。额头冷汗滚落,彷徨无措。他嘴唇发白,胃里涌起阵阵酸气,今早吃下去的早餐,险些要吐了出来。双拳握紧,贴紧双腿外侧,牙槽紧咬,脑子里乱成了糊。
他们欺人太甚。他像误入人间的小妖怪,被人指责,被人蔑视,被人嘲讽。他到底是有三只眼睛,还是有六条手臂?他们毒辣的眼神,似要将他凌迟。他又做错了什么,要受他们的侮辱?
在他不知所措,无力反抗的时候,突然有道声音打破了僵局。“大家快散了,黑阎王来了。”话音一落,四周看戏的人默契散开,各走各路,神色自若。仿佛刚才所有恶毒的话,全都随风飘散,根本就不曾出现过。
黑阎王是谁?司徒焱愣神时,背后传来洪亮的声音:“你就是司徒先生的儿子?”
果然够黑。那人一张大脸,皮肤黝黑,浓眉大眼,凶神恶煞。个子不高,板寸短发,整个人看起来方方正正的,往那一站,像樽门神。难怪刚才那些学生一听他的名号,就夹紧尾巴落荒而逃。
他脚下一浮,险些双膝下跪。此人气场太大,他忍不住心惊。那人见他不答话,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差点将他胃里的早餐拍了出来。
“司徒少爷?”黑阎王再次确认。
“我是。”
“司徒少爷真是一表人才,人中龙凤。”黑阎王脸不红气不喘,恭维的话张口就来。“司徒少爷请跟我来,司徒先生是我们学校的校董,他吩咐过,你的入学手续,我得亲自办,定要办得妥妥当当。司徒先生真是有福气,你姐姐司徒淼是学校的校花,人长得漂亮,学习还名列前茅,想来司徒少爷你也不会差的。”
他一溜嘴地说个不停,司徒焱想插个话,都没有机会。只见他忽然停顿,紧接着又说:“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叫严晚,是学校的教导处主任。你可以叫我严老师,或者严主任。”他说完摸了摸自己的寸头,自我感觉良好,脸高抬,嘴角微翘,神气十足。
“严主任您好!”奉承的话让人听了心情舒畅,严晚脸上的笑容愈加明显了。他抬头瞧了眼司徒焱,眼里少了些虚假。
上午第一节课是早读,司徒焱在这个时间内,办好了入学手续,领了书包,书、笔还有笔记本。在这学校里,一切应有尽有。学校大得离谱,如果没有严晚的带领,他就算走上一日,也难走出这里。等他找到教室,恐怕大家已经下课走人了。
他此时站在教室讲台上,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让他钻下去,也比站在上面接受台下所有人的眼光评判好。他花了多大力气,才不让自己夺门而去,连他都不知道。只知道这次,比早上刚进校门那次更可怕。
严晚带他进教室,私下跟讲台上的老师讲了几句话之后,就丢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甩袖离去。他如被抛弃的小狗,可怜巴巴地,任人宰割。他们那割人的眼神,将他伤得体无完肤。要不是老师还在,台下的学生怕已经是哗然一片,口出恶语。他毫无自尊可言,台下的人,个个义愤填膺,想将他审判。
他方才还觉得这个学校很美,如梦似幻。如今却觉得这里住着的,全是恶魔,全是伤人的恶魔。他们口吐恶语,杀人于无形。他形单影只,孤立无援。最后,老师也控制不住场面。有人向他扔纸,有人向他扔笔,还有人脱了鞋丢了过来,狠狠砸在他身上。他身形晃了晃,后退一步。他抬起头,死咬牙齿,目露凶光,恨不得将那人生吞活剥。
也许是他的眼神太可怕,扔东西的人停了半刻。可没一会儿,扔得更欢了。有人甚至想搬凳子,吓得老师拿出教鞭,拍烂了黑板。
“反了反了,你们,你们太胡闹。快给我住手,不然我可要叫严主任带保安过来了。”讲课的老师是一位年轻女老师,脸上的眼镜都惊得掉到了下巴。她真控制不住台下那些好事生非的学生。再说了,这里的学生,非富则贵,谁也不好惹。她颤抖着手,想掏出手机求救。
这时,不知谁朝她丢过来一本书,险些击中她的脸。站在她身边的司徒焱往前一挡,将那本书挡了下来。那书砸中他的鼻梁,冷不防地,两道鲜血笔直流下,瞬间脏了雪白的上衣。女老师尖声惊叫,讲台下鸦雀无声。
“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不想上课的,马上给我滚!”
教室后排一个角落,一个人逆着光,一本书掩在脸上,挡住了脸。方才那般闹哄哄的,他都没受一丁点儿的影响。此刻他的话一出,蠢蠢欲动的,全都消停下来。
讲台上,女老师已经手忙脚乱地帮司徒焱止住了血。她吓得双眼发红,险些掉泪。见他没什么大碍,便指着后面的一个空位。“你去坐那儿,一会儿开始上课。”
司徒焱点点头,听话走下去。脚下一错,不小心踩上了那本砸人的书。一个漂亮的弧度,那本书在他的脚下,裂成了两半。
“老师,他是故意的!”一个高个子的女生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气得双颊高鼓,像池塘里的小青蛙。
“抱歉,刚才被人砸得有些头晕,没看清,不嫌弃的话,我的这本你拿去。”
“谁稀罕你的破书!哼!”
“好了,再胡闹你就给我出去!”女老师敲敲讲台。她已是忍无可忍。
司徒焱收回书,坐在了老师说的那个位置上。他偷偷回头,望了眼那个被书挡住脸的同学。窗外旭日高挂,阳光洒在那人身上,懒懒的,暖暖的。他的声音,是自己踏进这学校以来,听到的最美的声音。他不知道那书后面的人是谁,但心中感激,并牵记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