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给丘吉尔做饭
读《一日三秋》,有一种一镜到底的酣畅,又有种幡然彻悟的悲凉。
有一段时间,我不太喜欢刘震云的小说,可能是读《我不是潘金莲》,当时觉得故事有点小肚鸡肠,不够敞亮。
而《一日三秋》,还是同样的,像干馍馍掰开揉碎的闲话家常,却有摩西出埃及的恢弘气度。这恢弘,倒不是因为有祖孙三代的时间跨度,也不是因为增加了民间传说、戏曲人物的魔幻角度,而是因为在19万字的篇幅中徐徐展开的空间时间,逐一登场的生旦净丑,或如枯笔的粗疏,或如工笔的细密。
连贯一气的语言风格,如同连绵不绝的跟拍镜头,从上帝视角俯瞰或烛照着这些看一切都像是“笑话”的卑微人群。
我见过那种“一镜到底”的拍摄现场,是将要拍摄的场景按时间顺序预制于镜头之下,所谓你方唱罢我登场,镜头的精准,却都是事先反复演练过的。
《一日三秋》的故事,从河南延津县演《白蛇传》的三个演员开始讲,二男一女,只是演白蛇的嫁给了演法海的。婚后不久,因为一把韭菜,白蛇上吊死了。自杀者进不得祖坟,做了孤魂野鬼还要受欺负。他们有个儿子,娘死的时候还小,后来跟爹去了武汉。白蛇的魂魄设法也去了武汉,儿子了解到娘的遭遇,要救他娘。儿子与后母不亲,几乎被生父弃养,高中辍学去猪脚铺子当学徒,娶妻生子,从底层一路挣扎,自己当了老板,倒不计较曾待他凉薄的父母相亲,只是想花大价钱把一棵枣树的树心木版买下来,那是他奶奶生前最爱,木版几经周折,已经被雕成了一块匾,上书四个字:一日三秋。
“一日三秋”,挂在门上,不懂是说啥?是说与客人,宾主未见,一日如隔三秋?是主人自叹,人生在世,有时一日便如三秋?至于为什么要刻这几个字,只因为木匠偷懒,这几个字比“吉祥如意”的笔画少。说来就是个笑话。
而“笑话”是贯穿始终的摄像师。延津人个个会讲笑话,白天讲,梦里还准备着要讲,因为“花二娘”会到梦里来要你讲,你若讲不出,命就保不住了。
我的家乡没有“花二娘”,却有把难讲的事说成“笑话”的传统。沈从文《边城》里,船夫想说翠翠的亲事,就支吾着“说个笑话”。我爸爸生前有一桩心事未了,病榻上明白讲来也无益,又还是想讲,就说,“我讲个笑话你听”——那笑话却苦得很。
刘震云在《一日三秋》中说,“活到这个年龄了,想起过去许多糟心事,当时桩桩件件,都觉得事情挺大,挺不过去了,现在想想,都是扯淡。”
所以他把桩桩件件,都说成是笑话。
但如果说,人的一生,活成了一个笑话,那笑话是有多苦呢?
“活到这个年纪了”,要发现自己活在笑话里,是不是要惊出一身汗来?
所以《一日三秋》的苦,真是力透纸背,那笑话说着说着,就哭了。
谁的一生,不是一镜到底,不仅无法剪辑,还无法彩排的呢?